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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逢何必曾相识

读者文摘 日期:2019-6-12

几年前,访美游欧,曾顺道去瑞士名城苏黎世,在那里呆了两天,参加了一个观光团去游山赏雪。

时值初冬,平地正是阴雨天气,需穿大衣及皮靴御寒,山上则更是冷了,这已经不是观光季节,我们一行“过季”的观光客,乘巴士上山,那光景,倒像是一群探亲或办事的人们。洋人个个重裘皮帽,穿得很不轻便,不像是要去登山旅行的。我则穿着长及膝下的人造皮大衣和长靴,头系围巾,和几位胖胖的德国老太太坐在一起。

我们的位子在最前面,后面的观光客究系甚等样人,不大知道。直到车抵山上,要换乘缆车,越过谷涧,去攀登对面高高的山头时,才见一对男女走来和我打招呼。那女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风衣,冷得打战,操着澳洲口音对我说:“你看我多笨,旅馆里放着厚大衣不穿,只穿来这么一点点衣服,好冷!”

我说:“我比你还笨。大老远跑到这美丽的山顶,照相机却放在旅馆里,忘记带来。”

她大笑说:“哎呀!真的好可惜!但是我们可以一同照,照好我再寄给你。”

她旁边那个青年接着用美国口音说:“对呀!我可以给你们照。”

我问他们是不是一起来的。美国青年说:“我们也是刚在车上才认识的。”

我告诉他们,我来自中国的台湾。美国青年显得很高兴,说:“我正希望有机会和中国人谈谈。”于是我们一同离开缆车站。导游这时告诉大家,旁边有个饮食店,可以去喝杯咖啡,吃点东西,暖一暖。许多年纪大的观光客就都拥进饮食店取暖去了,那位澳洲女士和我们照了几张相,也道了歉,说她实在不得不进去,因为穿得太少了。剩下那个美国青年和我,沿着山坡,踩着薄薄的雪,跑到山谷边去看那一望无边的峰峦。

瑞士的山是有名的美。白雪覆盖,再加云雾氤氲,一眼望去,但觉一片空灵纯净,使人尘虑全消,回到全无挂碍的真我。又加我那双西班牙制的长靴非常稳妥,有特制的尖脚后跟,能够很有效地防止滑跌,是登山的最佳工具(可惜后来在曼谷被窃),所以能够放心地多在雪山地上走走。

美国青年说,他名叫列斯,是在瑞士读书的。以下是他的谈话,因为颇能切中时弊,所以值得一记。

他说,他总觉得美国目前种种问题,应该参用中国的办法去解决。我问他是指些什么?他说:“譬如我们的青年太放任,中年太紧张,老年太孤苦。我们有钱是不错,但是近年来,选举有点变质,变成金钱领导政治。由于父母子女之间的关系淡漠,人们未免觉得须及早多存点钱来应付老年多病时之所需(养老院也分等级,钱多自可住舒服些)。因此形成一种观念,认为惟有金钱才是安全的保障。这个观念一旦形成,人们就会慢慢不知不觉地变得惟利是图。趁着年轻,不择手段地去赚钱。结果,人生似乎只剩下一个目的赚钱防老。这是很可悲的。”

这时,我笑着告诉他,我们中国有句类似的话,是“养儿防老”。

他立刻说:“你看,是不是?你们的想法多有感情!如果人们知道自己老了的时候,儿子可以养他,那么,他就不必单纯地以赚钱为人生第一要务,也就有心情去顾到事业和道德了。”

我说:“不过,我们也正循着你们的路线走,我们的社会也进人工业化,当年的家庭制度也已经渐渐没落了。”“所以,我说这是很可惜的。你们应当趁着你们的稻田尚未被高楼与商店取代,你们的农场尚未被工厂的烟囱取代,你们的空气与水源尚未被污染的时候,及早觉醒。你看,我们的私家车多得挤不下了,所以失去了当初要求快速与节省时间的意义,现在又回头去坐巴士,甚至有人又开始骑脚踏车子,因为那比在拥塞的街上爬生活还是快一些。我们的日常生活都被电力支配了。因此一旦停电,生活秩序就会大乱。当停电缺水的时候,你才发现,都市的大地盖满了柏油,想掘井都不知到何处去掘了。当因停电而不能输送煤气的时候,我们束手无策,不能煮饭,热狗店的现代食品也卖光,不能再制,一切的自动贩卖机都不自动。那时,我们想回到以前用点木柴或煤炭来煮饭,却发现密闭的高楼公寓,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让我们安置一个柴灶了。”

他说:“所以,你们无论是被称做开发中国家或未开发国家,都不必气恼。因为,我们美国好像被一位精工裁缝师傅裁制成的一件华美的礼服。我们很值得炫耀,但需要奢华的条件支持它。现在想把它拆了重做,已经无此可能。你们还好,虽然有5000年历史,但一直还是一块天然的料子,未经自作聪明的人工剪裁。而你们已经有机会看到我们过于积极发展的不良后果我们未料到有此后果。因此,你们可以不再走我们的错路。

“譬如,过分重视工业的结果,务农的人越来越少。世界人口却越来越多。那么,哪一个国家最懂得多留一些田地,少铺一些柏油,哪一个国家就最能左右世界的命运。因为人人都要吃饭,轻重工业、原子核子的制造,那不是民生所绝对必须的,而惟有在土地上生长食物,是上帝当初创造生命时的基本条件。当然,这包括纯净的空气和水。惟有躲开过分嚣张的工业,才能保持空气和水的纯净。”

“你想,在全世界都惊觉于他们将没有足够的净土与农民来养活他们,没有足够清洁的空气与水源来维持他们的生存时,如果有这么一个国家,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剪裁’为一个世界粮仓,可以出售清洁的瓶装空气或饮水的地方时,那将是多么伟大!而你们中国正还保有这项条件!你们一定要注意到这项有利条件,不要步我们的后尘,不要以能建摩天大厦为荣,而要以有良田千顷为荣。”

“我们的问题是太相信人为。”他接着说,“忽视了天然的可贵。我们一方面有健全的社会组织,但一方面却也因为太有组织而必须彼此仰赖。我们只要有一种行业的人罢工,就一切秩序都大乱。我们没有个人回旋的余地。在地铁抛锚的时候,你最觉得个人力量等于零。你没有一点一滴自力更生的可能性,而人们却天天都得依赖地铁。

“我们从小就被要求自立,就要随时接受各种‘挑战’。我们有健壮的身体,灵活的头脑,敢说个个都很能干。但是,我们总是被淘汰的时候多,爬上去的机会少,能享受成果的机会更是等于零。我们从幼稚园到大学毕业,以至拿到硕士、博士,花了二十几年的时间去为人生做准备工作。而我们40岁就被认为是老了,快要退化了。工作的时间还不如准备的时间长。大家太重视竞争,而不注意真正的成就。连文学艺术都操纵在商人手里你找对了一个经纪人,他会替你制造新闻,会兴风作浪地去给你宣传,把你‘打’进市场,你就成功,反之,你就永远没有机会接触到群众。但是你别忘了,这些经纪人一有机会,就又去制造第二个成功者群众只迷信宣传。”

“在我们这里,一切都是商品。所以无论你是文学家、艺术家、音乐家,到了某一阶段,都得和‘市场’打交道。”

我笑着说:“我们中国以前的文人、艺术家是最不屑谈钱的,所以常常挨饿,也常因此而短命,说起来也是很可惜的。”

他想了想说:“但是他们遗留下来的作品多真挚!多纯净!如果当时他们要‘打’进市场,迎合群众,制造销路,那就不知要有多少粗制滥造的作品了。那就是货物,而不是艺术了!”

我望着这位美国青年。他有一张极清秀的面孔和十分健康的肤色。他的绛红色的毛线运动衫和灰色的围巾,衬着他的棕发,在一片空茫的山头雪景前显得活力充沛。他的装束是十分现代的,十分西方的,但我却觉得与他非常接近。于是,我对他说:“等我回国之后,我将寄一本中国古人的画册给你,那里面有一切你所向往的单纯、自然、大片的田野、极少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