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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开的晚霞

读者文摘 日期:2024-4-25

有谁来教我忘记你的方法/你的笑啊和你的泪啊还有血红的晚霞/所谓的宽容坚强我做不到啊/

往后的寂寞年华怎么去消化/我没有给你翅膀/你为什么还要飞翔/剩我一个人听他们劝我你在天堂

《早开的晚霞》

1。下班乘车经过这座城市边缘的跨河大桥,晚霞像血一样溅了一地。有枚偷跑的烟火“嗖”地蹿上天空,崩裂出一片火花,开得太早,天未暗,灿烂都还来不及显眼。

我常想起哥哥,他喜欢烟花,对天空上炸裂出来的重击声、随之而来的火光,又爱又怕。小时候,过年放鞭炮,他永远挤在最前面看,等引信点燃了,他又第一个跑得最远。他每次都问我:“阿弟,你看到鞭炮炸开了吗?我怕。”我都回答他:“你把眼睛闭上,就不怕了。”“可是这样看不到烟花呀。”“没关系,你把头抬起来,是不是有光透进眼皮,一闪一闪的?那就是烟花了。”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他快20年了。10岁那年,他从赡养院回来,我才知道,原来我有一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父亲生意失败,母亲卧病,家里付不起赡养费,只好把他接回来。哥哥的眼睛细长,两眼的距离出奇的宽,额头比一般人还高。

父亲已没有精力管我,每天早上我从他的皮夹里拿一张钞票,解决三餐;哥哥大我3岁,但学校拒收,父亲就任他一人在家,有时父亲替医院里的母亲送饭,也就忘了哥哥的三餐。但他总是不吵,总是等人问他吃了没,他才嗫嚅地回答:“好饿,饿!”他从不抱怨,像早已预知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余的一样,过多的要求会让自己更不堪。

我只记得看了下哥哥的那张脸,我才知道,我在他人眼中,也是一张同样的脸。哥哥摸了摸我脚上的袜子,上面有小叮当的卡通图案,蓝色的部分已经褪色了。这是父亲事业正好的时候,母亲未病之际,我拥有的少数幸福记忆。父亲去日本出差,买了很多小叮当的周边产品,我从那时候才第一次知道小叮当。10岁之前,是一段充满礼物的岁月。

不久,母亲病亡。那年要上国中,我没有哭,哥哥也没有哭。我不哭是因为要装作坚强,他不哭则是不懂。他没有死亡的概念,不懂死是什么,他13岁才回到这个家,对母亲的记忆淡薄,谈不上什么感情。也因为如此,亲戚总说:“看那个憨仔,真无情,阿母死了,也不哭,莫怪啦,没感情就是没感情。”

对一个智能残缺者尚如此苛责,对我这个健全的人,亲戚在背后议论我的不流泪,想必是用更丑陋的字眼了。我不在乎,我只想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些人,什么都不要。

2。上了大学,我到了大城市,从此不再回家,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父亲也很少打电话联系,他一生失意潦倒,靠着打零工过活,他像是活着,也像是死去,像是站在你面前,却对周遭一切陌生,像是缺席。他没有酗酒,没有打小孩儿,但也不关心任何人、任何事,他把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走在路上,我的视线总是刻意地避开路上的行乞者,或举牌打工的老人。有一次夜里下班,我看见办公大楼的清洁工老人牵着他智力有障碍的儿子,在后巷整理垃圾。儿子拖着一大袋饮料瓶从电梯走出来,袋子太大,卡在电梯口,门又要关了,袋子被挤破,所有的饮料瓶散落一地。儿子神情慌张,急忙蹲下身双手捡拾,但捡了这个,手上又落下一个,怎么捡也捡不完,便更慌了。

这是我少数想起哥哥的时刻,也想起自己的无情。

我初入社会,工作没几年,父亲也病故了。一个寒冷的冬天,他在睡梦中无声无息地走了。我第一次有恨他的念头,恨他如此干净地脱身,恨他对我和哥哥的不闻不问,恨他给我这样的环境,恨他让我连当面说恨都来不及。

在葬礼上,哥哥问:“爸爸去哪儿了?”我们都告诉他:“爸爸去山上睡觉了。”他愣了一下,随即痛哭失声,边哭边说:“那就跟妈妈一样,不会回来了。”30岁,他终于明白了死亡,他的外貌比实际年龄更苍老,头发花白却配着一张稚气肥胖的脸。

父亲没有白活,他的葬礼至少有一个人为他而哭。

我无力照顾哥哥,便把他送到赡养机构,但负担不起昂贵的费用,终究还是接了回来。我住的地方在城市的山坡上,举目望去,连人影都少见,而唯一和我长期共处一屋的,只有哥哥。那年,我骑摩托车,载他上了桥,看烟花。他甚少出门,一时开心地在我耳边唱起了儿歌。我从来不知道他会唱歌。

3。时间尚早,晚霞刚起,像血一样红。一枚错放的烟花突然升空炸开,哥哥跳了起来,手舞足蹈,“咿咿啊啊”地对着我叫。河边风大,把他的一身外套吹得鼓鼓的,晚霞的余晖照着他已经爬满皱纹却稚气的脸。我从来没仔细想过,他的喜怒哀乐是怎么回事,而那一刻,我肯定他是彻彻底底开心的。

那天睡觉前,他问我:“你会不会也去山上睡觉?不要去,好不好?”

以前大人都说,这样的孩子是来讨债的,等债还完了,他们就要回去。我开始每年载着他去看烟花,看到第3次那年,在他身体里发现了肿瘤。我在诊室拿着他的病历,久久说不出话,而脑海里飘过电视剧里的对白:“拜托医生,你无论如何都要救我哥,多少钱都没关系。”我嘲笑自己心里说这样的傻话,又忍不住躲到厕所里哽咽了起来。

他耐不住剧烈的化疗,最终放弃了。他等不到第4次烟花。那是炎夏,他已有些意识混乱了,看到电视转播前几天日本的烟花祭,便错认为又是跨年时刻,吵着让我带他去。烟花特技绚丽,竟在天边打出了卡通图案,哥哥指着某个图案:“小叮当。”我收拾完桌子,站了起来,对他说:“走,我们去看烟花。”

他身体很虚弱,即便是在夏天,仍裹着厚厚一层外套。又是黄昏,我推着轮椅到了河边,跑了好几家商店才买到几盒小型烟花。我点燃了引信,快步跑到他的轮椅边,推着他追着烟火跑,他没力气再像以前那样“咿咿啊啊”地叫了,只轻轻捂着耳朵,指着天边的火花。他看我点完引信跑到轮椅边的模样很滑稽,“咯咯”地笑个不停。

我看着他笑的样子,自己也笑得更用力,用力到眼泪都流出来了……

也只有在这样的黄昏时刻,看到错放的烟花,面对犹如末日般的美景,我会想起我与哥哥的童年,他在我耳畔唱歌的音调,还有我们站在漫天烟花的夜空下,他始终没有长大的模样。他离开的时候,意识已模糊,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像在父亲的葬礼上那样,不舍地痛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