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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的底色

读者文摘 日期:2023-6-5

梅兰芳演《晴雯撕扇》,必定亲笔画张扇面,装上扇骨登台表演,然后撕掉。画一次,演一次,撕一次。琴师徐芝源看了心疼,有一回散戏后,偷偷把梅先生撕掉的扇子捡回来,重新裱装送给老舍。老舍钟情名伶的扇子,藏了不少。老舍也喜欢玩一些小古董,瓶瓶罐罐不管缺口裂缝,买来摆在家里。有一次,郑振铎仔细看了那些藏品之后轻轻说:“全该扔。”老舍听了也轻轻回:“我看着舒服。”彼此相顾大笑。此乃真“风雅”也。

老舍一生爱画,爱看、爱买、爱玩、爱藏,也喜欢和画家交往。三十年代托许地山向齐白石买了幅《雏鸡图》,精裱成轴,兴奋莫名。老舍爱画也爱花,他北京寓所到处是花,院里、廊下、屋里,摆得满满的,这才是真正的“舒庆春”。

古玩字画吹拉弹唱,读书人懂一点好,笔下的体验会多一些。老舍的手稿我见过,谈不上出色,比不上鲁迅比不上知堂,也没有胡适那么文雅,但好在工整。前些年有人将《四世同堂》手稿影印出版,书虽早已读过,还是买了一套,放在家里多一份文气,看着舒服。

这些年见过不少老舍书法对联、尺幅见方的诗稿或是书信等,一手沉稳的楷书,清雅可人。他的大字书法,取自北碑,线条凝练厚实,用笔起伏开张,并非一路重按到底,略有《石门铭》之气象。老舍的尺幅楷书,楷隶结合,波磔灵动,有《爨宝子》《爨龙颜》的味道,古拙,大有意趣,比大字更见韵味。老舍早年入私塾,写字素有训练。去年在合肥的拍卖会上见到一幅老舍的书法长条,六十年代的手书,内容是毛泽东诗词。凑近看,笔墨自然蕴藉、浑朴有味,线条看似端凝清腴,柔中有刚,布局虽略有拘谨,但气息清清静静,落不得一丝尘垢,看得见宁死不屈的个性,看得出忠厚人家的本色。

课堂文学史上的老舍从来就不如时人笔墨中的老舍有趣。住在重庆北碚时,有一次,各机关团体发起募款劳军晚会,老舍自告奋勇说过一段对口相声,选梁实秋先生做搭档。这样有趣的人下笔才有真情真性真气,才写得了《赵子曰》,写得了《老张的哲学》,写得了《骆驼祥子》。

少年时我在安庆乡下读老舍的小说。大夏天,暑气正热,天天不睡午觉洗个澡在厢房的凉床上躺着细细观赏老舍的文采。围墙外蝉鸣不断,太阳渐渐西斜,农人从水塘里牵出水牛,牛声哞哞,蜻蜓在院子里低飞,飞过老舍笔下一群民国学生的故事。小说是借来的,保存了民国面目,原汁原味是老舍味道。只有一本旧书摊买来的《骆驼祥子》,字里行间的气息偶尔有《半夜鸡叫》的影子,读来读去,像一杯清茶中夹杂了一朵茉莉花,不是我熟悉的老舍。后来才知道,那是五十年代的修改本。

老舍的作品我从来就偏爱,祥子、虎妞、刘四是他为中国现代文学画廊增添的人物。后来我读到民国版的《骆驼祥子》,最后,祥子不拉洋车了,也不再愿意循规蹈矩地生活,把组织洋车夫反对电车运动的阮明出卖给了警察,阮明被公开处决了。小说结尾写祥子在一个送葬的行列中持绋,无望地在等待着自己的死亡的到来。调子是灰色的,但充满血性,这是我喜欢的味道。

老舍的小说始而发笑,继而感动,终而悲愤,悲愤才是老舍的底色本色。湖水从来太冷,钱谦益跳不进去老舍跳得进去。

汪曾祺在沈从文家里说起老舍自尽的后事,沈从文非常难过,拿下眼镜拭泪水。沈从文向来感谢老舍。文革前老舍在琉璃厂看到盖了沈从文藏书印的书一定买下来亲自送到沈家。二十年后,汪曾祺先生想到老舍心里兀自难过,写散文写小说牵念老舍。井上靖1970年写了一篇题为《壶》的文章怀念老舍,感慨他宁为玉碎。玉碎了还是玉,瓦全了不过是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