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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0个晚安和1个未落下的吻

意林 日期:2021-2-10

清晨的时候,小彤和赵雷搬了些矿泉水和食物放在后备厢里,然后上了车,这段路很长,两人都没有说话。天色还未全部亮起来,晨雾中透出橘红的光。赵雷似乎有几次都想问,真的要去吗?但没问出口。

他们从北京出发,一路向南去四川,那里是小彤的老家。2008年汶川地震后,小彤就来到北京,准确地说,是被赵雷带到了北京,这几年里赵雷从不敢主动提起四川,生怕让小彤想起以前的事。

1

当时赵雷正在北京一家报社做记者,得到地震的消息后,主动提出赴灾区采访。到了四川,他发现通往灾区的路早已不通了。赵雷跟一群记者在成都待了几天后,搭上了红十字会的救援车进了县城。他虽知道这场地震严重,但到了震中才知道什么叫做灾难:倒塌的楼房连成一片,没有一条路可走。有几处废墟前围着人在搬石头救人,更多可见的人在沉默地走着,爬过堆积如山的水泥块,试图走出县城。

赵雷想,难道现在上前去问人家心情如何吗?根本不可能。

他干脆帮着救人,但搬了些破碎的水泥块后,他们发现更大的水泥块还在里面,徒手根本无法搬开。县城里的人越来越少,就连搬石块救人的人也缓缓走了。赵雷不能走,他还有采访任务。每到晚上,县城就变得很安静,连嚎哭的声音都微弱了,震中断电,四周是无尽的黑暗,他想:“这真是名副其实的鬼城。”

至于那些房屋下还压着的活人,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注意到一个女孩总来救援队领食物和水,吃完就安静地站在一旁,那女孩就是小彤。当时她才11岁,身形很小,又瘦弱,一头黄发乱糟糟地蓬在脑袋上,有人问话,她也不答。她在某处废墟前徘徊过几天,似乎在等什么人,后来也不等了,就在救援队附近安静地待着。

有天晚上,赵雷在室外打卫星电话,这是报社给配的。他向编辑说了这里的情况,编辑希望他再待几天,解放军已经到了,救人的黄金时段虽过,但还是有希望的。赵雷觉得编辑说得对,只是这里太叫人绝望了。他不断用职业操守刺激自己,但仍旧压制不了那种莫名的恐慌。

他挂了电话,转身就看到小彤站在面前。

“那个电话还能打,是吗?”小彤问。

这是赵雷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他点点头。

“那你借我打电话吧。”小彤的口气不容商量。

他猜这小姑娘是想打给家里,这电话他借给灾民打过几次,但无一接通。赵雷还在犹豫时,小彤一把抢了过去。最终,还是赵雷帮她拨了号码,没打通。她又让赵雷帮忙拨了几次号码,每次她的脸紧紧贴着电话,似乎不想错过任何的回应。最后一次,赵雷还在拨号,她反而退后几步,咧开嘴大哭起来。

听筒里始终没有声音。

2

第二天,救援队开拔。赵雷想深入山区,一座空城实在找不到采访内容,留在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是发灾难财的强盗小偷,他们在废墟里翻拣,顺便洗劫无人的商铺。他不能把小彤留在这里,起码要把她送到收留难民的地方。

那几天,他们在废墟中四处找路,地图上的指示已全无作用,只能凭感觉前进,遇到巨石阻路,两人又得绕过去。有天傍晚,两人似乎走到了山区边缘,进了森林。夜幕降临,他们不能继续前进,吃了红十字会留下的罐头和压缩饼干。赵雷捡了些木柴,但都是湿的,很难点燃。赵雷打开睡袋,准备在此过夜。小彤似乎还是想点燃木柴,蹲在地上玩打火机。赵雷觉得她有些古怪,这几天,小彤跟在身后走路,非常沉默,他几次担心她丢了,回头看,她一直紧跟着,从不抱怨累,也不问要去哪里。她手里似乎攢着个东西,赵雷也不问是什么。

虽然是夏天,但山里半夜露水重,寒气大,赵雷裹在睡袋里还是觉得很冷,蜷着身体。临睡前,他昂起头对还在点火的小彤说:“点不燃算了,晚安啊。”

小彤突然问:“什么是晚安?”

赵雷愣了一下,说:“就是晚上睡个好觉,睡得安稳,就叫晚安。”

那天睡到半夜,赵雷似乎感到脸上凉凉的。他睁眼看到小彤正往他脸上抹些滑滑的东西。小彤见他睁眼,急忙跑回自己睡袋那边,喊了句:“晚安。”

后来赵雷才知道,那晚小彤给他抹的是郁美净面霜。地震开始时,她父母催她快走,自己回家搬电器。大地似乎一直在晃动。她见到房屋似乎都想跑起来,在颠簸中成群地崩塌,灰扬在半空,像一幅巨大的GIF动图。

小彤在空地上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父母出来,手中唯一的东西,就是那袋郁美净面霜。

3

车一路南下,从城市到田野,赵雷觉得有点困,他扭头看看副驾驶座上睡熟的小彤,她好像很困,一路都在睡觉。虽然只有18岁,但小彤有张很女性化的脸,只是皮肤太白,显得有些不健康。他一直觉得小彤很奇怪,穿的尽是些宽大的衣服,裤子却又极细,头发短得贴着头皮,怎么看都已跟那个从四川出来的女孩不是一个人。此刻她裹在黑色大衣里,小得就像要消失了。赵雷笑了笑,她睡着的样子特别惹人怜爱。

平时,小彤开口就像下达指令,说话越来越尖刻。这次小彤主动提出要回汶川,他都不敢问为什么。

赵雷送她去念私立学校,只有那所位于郊区的学校才可以接受没有户口的小孩。她一直住校,周末才回家。早几年的时候,赵雷看小彤,觉得她像自己的女儿,可是这两年,她变得很孤僻,越发不像个孩子。有次周末,小彤又窝在家里看书,赵雷说你怎么不跟同学一块儿出去逛街啊?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小彤冷漠地说:“要是你看着你的父母在地震时候死了,你也不会像个孩子。”

赵雷领教了小彤的冷酷,他理解不了这种变化,也不懂小彤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对她更小心翼翼,不管她怎么刻薄对待他的每任女朋友,他都不制止。

赵雷带着小彤,回了县城。他找过几个难民收留处,人满为患,又很难找到负责人。最后他找到了一个可以收留儿童的地方,把小彤留在那里。赵雷不打算告别,可走了一段路,转身一看,小彤又跟在了身后。那时他感觉,这女孩似乎天生就应该跟在自己身后,不问前路,不管去程,结伴走在人生巨大的山林里。赵雷知道小彤不想留在这里,他叹了口气,说:“那好吧,你先跟我回北京。”

现在赵雷回想,为自己当时大胆的决定感到矛盾,他太轻易接手了这女孩的生活,或许是那几天见了无数的尸体,听了太多的嚎哭,他作为记者必须保持职业态度,不能失控,而小彤冰冷的指尖沾上面霜抹在脸上时,他内心最后的防线崩塌了。他就是需要人类的那么一点点温暖,死亡太强大,他依赖上了一个11岁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