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那年我25岁,毕业两年,在一家银行网点做柜员。
工作烦琐压力又大,每天穿着制服在白炽灯下从早坐到晚,各种郁郁不得志,觉得日复一日的工作也没什么意思。
但有个对公窗口的女客户,让人印象深刻。
她家里有个造纸厂,规模不小,产品远销海内外。银行业务从不假人手,都是自己办理。我们有时劝她,简单的业务可以网上操作,可是她总说多少年习惯了,必须刺啦啦打在纸上、盖了银行的章,她才信得过。
六十來岁的年纪,从外在形象上已经完全放弃了自己:半长的灰白头发,总是用一根橡皮筋随意绑在脑后,耳边、额前不时甩出几绺,嘴角的法令纹异常深重,两条八字直延到颌角。
她话不多,看得出一心都扑在生意上。
B。
那年秋天,她突然要调取公司6年前的银行流水。
要知道,那时候的流水都是打印在纸质凭证上放在档案库的,不像现在,键盘一敲,所有的信息自动搜索、匹配。主管面露难色,和她解释这是巨大的工作量,需要几个人在库房里至少一周才能完成。
那是她第一次面带笑容跟我们讲话,不是那种绽开满脸的笑,也不是客气请求的笑,而是一种轻轻淡淡的,从脑门开始向下展开的笑,像扔一颗石子进水塘,一圈一圈向外围扩散。
她很平静地说:“我老公在外面有女人了,30多岁,抱着孩子找上门来了,离婚分财产,我得拿银行流水打官司。”说完,她习惯性地转身朝墙角吐了口痰。
我们网点从主管到柜员都是一水的女员工,闻听这个原因,大家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立即忙活起来。整整一个星期,终于把凭证找全,足足有柜台那么高。
那一周里,她每天都来,还会带一个会计小姑娘。她一本一本查账,一边给小姑娘讲每笔流水的来龙去脉,一边指挥小姑娘做记录。
忙的时候,我常看她,不禁惊讶于工作状态中的她判若两人:她戴着眼镜,十分专注,记得每一笔账目背后的故事。
“这笔5万的是甲供货商供次品那次,合作了7年,再也不进他们的货了。”
“这笔12万的是乙客户,是和我们做的第一笔生意,当年为了跟他们做成生意,我每天去找他们老板,三个月才拿下。”
小姑娘不住点头,眼里全是对前辈的敬仰。她面对员工时也特别有耐心,不急不躁,分享着公司经营的点点滴滴。小姑娘有几次犯了错,她一眼挑出,心思实在缜密。
C。
这场离婚战争并没有旷日持久,大约一个月后,她就带着新的营业执照来变更法人了,之前老公的名字换成了她的名字。
她可能觉得那段时间我们帮她找资料很烦琐,有些过意不去,给我们带了一大盒进口樱桃。那樱桃真好吃,个头有草莓那么大,紫红色泛着亮光,汁水甘甜。
一个同事说:“这一盒樱桃的钱够买一支大牌口红了。”我突然很不合时宜地想:她要是涂点口红,人看起来会精神很多。然而马上打断自己,不禁笑自己,又在用一个25岁的银行小白领的世界观去评价别人。
在我那狭小的世界里,不懂打扮,不会撒娇,不习惯打喷嚏时优雅地用纸巾捂住嘴的女人都是不上档次、缺乏修养的。25岁的我多么肤浅,背着攒了一年钱才买得起的包包,却背不起一点点委屈;脸上擦了珠光粉,却藏不住心底的不得志;行立坐卧必注意仪态,却在遇到困难时窝在家里哭,不敢挺身面对。
相较于这位大姐,我实在汗颜。
D。
很奇怪,在对她的各种态度和看法里,我发现,竟然没有“怜悯”。
被抛弃的老女人,这样的定语,不是最该被怜悯的人群吗?
不,不是这样。
她沉着坚毅,一子一女还在国外读书,家庭变故不能影响了他们的生活,更不能因此影响了对他们的供养。多年商场打拼,她见惯了大风大浪,早已练就金刚身。
她一定很痛苦。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枕边人,突然背叛,拳拳到肉,痛苦里还杂陈着屈辱、仇恨等世界上让人去发疯、想杀人的冲动。
可是,她不会像小姑娘一样,整日以泪洗面,说什么“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之类的废话;她也不会像祥林嫂一样逢人诉苦,陷在永久的悲情中。
她像一座石碾子,那些坚硬的谷物是生活中的养分,也是苦难,她就那样一圈圈重重地、缓缓地碾过它们,把它们碾成细碎的、充满粮食芬芳的人生。
故事到此结束。
她离婚后并没有变美,一点儿也没有,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修边幅。至少一直到我2年后辞职,她都没有变美的迹象。离开银行后,我没有再见过她,不知道后事如何。
可是,我自此奉她为精神icon。
女人的励志故事,不是惨遭抛弃后重拾事业、化妆美容、减肥健身……而是仿佛这个男人带给她的伤害,像一阵微风吹过浩瀚的大海,没有惊涛骇浪,只有水面略略几道波纹。
想翻腾她的人生,你还不够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