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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试过一生

意林 日期:2020-4-21

苦苓,台湾作家,生于1955年,本文记录了他各阶段的考试经历。一路考来,甜酸苦辣,作者终于当上了老师,“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但也仍不能逃脱考试的命运。生于半个世纪前的作者如此,身在21世纪的我们也仍然不能逃脱考试的“魔爪”。既然考试无法避免,那我们就学着去适应吧。

“老师,这一题有问题。”

“什么问题,我看看:科举制度废除于清光绪……三十一年,没有错啊!”

“不对。”

“为什么?”

“我认为科举制度根本还没有废除!”

小学五年级以前,考试还是一件快乐的事:可以拿很高的分数,很多个一百分,回家向父母炫耀、领奖品。记得有一次,四科考了三百九十八分,校长朝会时还大大表扬了我一番;小小的我站在升旗台上,看着底下一张张羡慕的脸孔,心里真是得意。抬起头来,正好面对着初升的旭日。

好景不长,小学五年级开始“恶补”,每天下午“功课完毕回家去”的音乐响过之后,我们就得留下来。在逐渐暗下来的教室里,回答永无止尽的鸡兔问题、时钟问题、流水问题和植树问题。有时候算不出来,就忍不住想问:时针和分针在几点钟重叠,找个闹钟来拨一拨不就成了,何必算得那么死去活来?有时候也真的忍不住举手:

“老师,笼子里几只鸡几只兔何必算呢?鸡脚和兔脚根本不一样,一看就知道有几只了嘛!”

这种“扰乱军心”的话当然不容许在教室里出现,老师铁青着脸,不由分说“刷刷刷”三鞭子,同学躲在自己的位子上,嘻嘻地窃笑起来。

他们的笑容也不可能持久,夕阳从校园里那棵凤凰树的树梢沉下去时,也就是开始考试的时间了。考完立刻检讨、计分,然后满面笑容的老师开始“刷刷刷”地在空气中挥动着鞭子:“一百分的站起来。”

考一百分的同学志得意满地起立,幸灾乐祸地坐下。

“九十九分的。”每人一鞭!

“九十八分。”每人两鞭!

一路打将下去,全班大多数人都拼命搓着红肿的双手,女生的脸上多半爬满泪水,只有一个家伙憨憨地笑着。“你几分?”“五十七。”

全班顿时哄叫起来,要打四十三下呢!老师脸上的最后一点笑意也不见了,高高举起鞭子,用力挥动着。直到今天,我仿佛还能看见那双细瘦的小手,在鞭子不断地挞击下,微微地颤抖着,渐渐垂落下去……

挨打成了回家以前的例行公事,大家担心的已经不是怎样避免挨打,而是怎样减轻挨打的痛苦了。每天一考完试,有的在手上猛搽万金油,也有的用姜片搓手心,还有人研究出手指微屈比伸直较不觉得痛。经常考不好的,男生就在裤子里藏厚纸板,女生则把臀部抬高让鞭子打在裙子上。打人太辛苦了,大慈大悲的老师修改了规则,手心一下算一分,屁股一下算五分。

无论如何,“打”毕竟是会“痛”的,我们这群国家未来的主人翁,每当落日西沉时,就背上沉重的书包,或是搓着手掌,或是抚着屁股,带着万般怨恨,慢慢地走回家去。

回到家之前,还得及时把脸上的泪水擦掉,否则让爸妈知道考试考坏了,说不定还会“追加”一顿打。

如大家(父母、师长、亲友、自己)所愿,进了明星初中,一切为考试所受的痛苦总算值了。从跨进那座宏伟的校门开始,重新忍受无止尽的另一段考试。

明星初中并非浪得虚名,除了学费多就数考试多,有晨考、小考、临时考、抽考、段考、复习考、周考、月考、期末考、班级竞试、单科竞试、模拟测验、实力测验……林林总总,名目奇多。一大早,我们带着惺忪的睡眼刚进教室,老师已经等在讲台上了,脸上带着笑容,手上挟着考卷,“一日之考在于晨”,来了!以下是每一节课,由于老师都恪尽职守,奉行学校“当堂验收教学成效”的指示不渝;偶尔课讲得入神忘了考试,钟声一响,全班都会雀跃欢呼,恨不得跑上前去,抱住今天那么可爱的那位老师!

但是老师仍以不可爱的居多。有时候快下课了,坐在教室后面的同学就会骚动起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不安的气息,回头一看,原来已经有一位老师在教室外面,虎视眈眈地准备利用短短的下课五分钟,来给我们考一下了。有时候甚至前后各有一位老师等着,还得“剪刀石头布”一番才决定谁先来考,另一个则一脸悻悻然地走回办公室,准备伺机卷“卷”重来。

有一次课上到一半,忽然教室里两排桌子的走道间流出了一道小溪,蜿蜒而下,直到老师光亮的皮鞋旁边。大家议论纷纷,老师一脸狐疑,终于循线找到一位满脸通红的小男生。

“你……怎么了?”

“我……今天连续两节课间都考试,没时间……我……忍不住。”

老师“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回头看看我们,大家都不做声,每个人紧闭着嘴,狠狠地瞪着他。

其实老师也蛮可怜的,每次月考下来,公布栏上就公布了各班各科总平均分、名次,名次底下就是任课老师斗大的名字。名列后面的老师当然知耻知病,发奋图强,拿起教鞭就到教室找我们算账来了。大家也都处变不惊,反正每天念书的时间都是那么多,每一科都要考,那就看哪一科老师打得凶了。因此,考前满脸严霜的老师考后往往春风满面,考前笑口常开的老师考后则必定愁眉苦脸;至于当学生的我们,则是考前考后一样的哭丧着脸总有人要揍我们的!

进了省立高中后,没有人再打我们了(也有可能是我们发育得身强力壮,老师没把握打得过),考试也不像初中时那么多,每天上学的步伐显得轻松多了,偶尔不留神还会吹出轻快的口哨来。

可是以轻快的心情坐在教室里,却总是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看看窗外,是一片明丽的阳光,可是教室里为什么阴湿沉闷呢?

“大专联考”,就是这决定你一生的家伙呀,而且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一试定终身”。恍惚间,穿着卡其校服的我们已化身做遥远的古代悬梁刺股、寒窗苦读的书生了,而进京赶考的路程还长着呢……

老师不必提这个名词,因为它已经根深蒂固地镌刻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了。作为高中联考之后的精英分子,我们焉能在下一场盛大的战役中落败呢?同学们开始暗中苦读,白天在学校嘻嘻哈哈,嘲笑用功的同学,以不必用功而考得好为荣;晚上回到家里,急忙打开课本,埋头用功,三更灯火五更鸡,以便第二天到校,又可以若无其事地在教室里闲逛。

高三最后的冲刺阶段,我在校外租屋居住,晚上经常学到两三点钟,眼皮已经沉重得掀不起来,“药石无功”之后,就走到浴室,把整颗头颅浸到脸盆中,再走到院子里,呼吸着清冷的空气,运动一下疲惫至极的肢体,在遍野的蛙鸣虫叫声中,想象大学城里新鲜人欢愉的笑容和脚步……一切都为了美好的明天。用力甩甩头,咬紧牙关,重新走回那个堆满教科书、参考书和各种测验卷的小屋中去。迎接我的,是难耐的燠热和飞绕的蚊虫。

而我仍要在这里坚持下去,直到晨光初露,白雾悄悄掩盖了四周,窗口又出现了一个个戴着大盘帽、背着大书包的学生,踏着蹒跚的脚步,走上从来没有机会选择的、也来不及回头的那条唯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