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黑,生于20世纪初。自从丈夫在二战后的一个严冬死于肺炎,她就一直独居。
她有四个子女,其中一个女儿每年给她寄圣诞卡片。除此之外,对他们来说,她是不存在的。他们都是体面人,有家,有车,有好工作;而她,不体面。她做买卖旧衣服的生意,自得其乐,推着那架塞满了衣物的旧婴儿车,在路上推来推去。
一天,她看见一只迷路小猫在污秽的角落里打颤发抖,就带它回家。公屋是不准饲养宠物的,但执行并不严格。
猫来了后,黑的社交生活变得频繁。这家伙经常数夜不归,她得逐家敲门寻找。而猫有时又会被人踢打得跛了脚回来,或与同类打架,满身是血。不久,猫就变成了伤痕累累的斗士:撕破了一只耳朵,面目不全,满身虱子。它一身彩纹,黄色小眼,比起那些名門之猫自是望尘莫及,但它非常独立。吃腻了猫罐头、面包或盒装肉汁时,它便自己去抓鸽子。
大楼里到处都是猫,还有一两只狗。它们在灰色水泥走廊上追逐打架,有时留下大小便。有人向市政当局投诉,决定执行宠物管制条例,将猫处死。她又患上了重感冒,没法出门赚钱,也没法去领老人津贴,结果欠了债,还欠了租金。
一天晚上,她求一位有车的邻居帮忙,把电视机、猫、几捆衣服、婴儿车等行李载到贫民区的一间屋子前,因为她住的那个街区要拆除重建。就这样,她离开住了半辈子的地方。她害怕被追讨欠租和那部偷来的电视机,因此不敢去找“他们”领取津贴,也不敢登记身份。屋里还住了几个老太太,以及一个有五个小孩的家庭。
在那里,黑和猫度过了五年快乐时光。黑并不孤寂,又开始做生意,并与顶楼上一个同样被子女抛弃的寡妇建立了友谊。至于同屋那五个小孩,黑骂他们吵,嫌他们乱,却偷偷塞钱和糖果给他们,又对他们母亲说:“为子女做牛做马,太蠢了,他们是不会感激的。”
黑70岁生日,他们收到通知,他们现在住的这个贫民区也要重建了,留给他们四周时间另觅新居。在住屋短缺的伦敦,流浪汉通常都得各奔东西,自求多福。但由于选举临近,他们的命运于是受到了特别关注,官员们安排黑和其他四位老太太搬到荒郊一个养老院去。这些老太太都过惯了热闹的伦敦生活,现在别无选择,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们深知在所谓的养老院里,都把老人当成不听话不懂事的小孩看待。
去养老院不许带猫。政府派车来接她们,黑已经走了。“哎呀,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其他老太太们向司机撒谎,“昨晚还在,不过她说过要去曼彻斯特找女儿。”
黑知道,房子搬空后,通常要等数月甚至数年才会真正开始重建。她机警地躲开了警察的巡查,继续在那里住下去。
圣诞节后,天气转冷,黑哮喘病复发,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裹在层层毛毯、衣服中打盹儿。一只黑鸟从破窗子飞进来,想飞出去却撞死了。黑拔了毛,拆了点地板当柴火,在煎锅上煎了吃,煤气当然是早就断了。屋外一片烂泥混雪,她躲回窝中,心想寒流将过,马上就可以出去做营生。猫有时也钻进来,她紧紧抱住它取暖。
一月,严寒刚开始,她正想出去,却看见屋外来了一部小货车:拆房的人来了。黑只好带着猫和婴儿车离开。
两英里之外,汉普斯特区,住了许多体面人。他们的屋子、花园之中,有三间无人居住的房子。几年前,黑乘公共汽车途中看到过。房子半倒半塌,一块玻璃也没有,屋顶掀光了,连流浪汉都不太光顾。
黑从摇摇欲坠的楼梯拉上了婴儿车,小心翼翼踏着三楼易碎的地板巡视一番。地板上有个大洞,直通地面。第二天,她卖了那双爱德华式靴子,买了面包和一些腌肉,在那块残垣败瓦上,她堆了几块木板,起火烤面包和腌肉。猫抓了一只鸽子回来,她也拿来烤。但她怕火苗太高引起大火,也怕烟火上冒,引来警察注意,于是浇熄了火。鸽子血淋淋的,不好吃,她心绪烦乱,心想那可能是冬日方长、春天遥遥无期的缘故。事实上,她病了。雪花从毫无阻挡的窗口飕飕飘入,黑选了个角落安置自己。她在瓦砾中找到一块塑胶布铺在地板上,垫上毯子,再堆上一大堆衣服。她钻了进去,身边放了一块面包。
黑时而打盹,时而咬一小口面包,望着雪片轻轻飘飞。猫蹲坐在她身旁,看着那张探出衣堆外的铁青色老迈脸孔,伸出爪子轻轻触抚。它咪咪叫了两声,坐立不安,跳出屋外,冲入结霜的清晨大地,带回一只鸽子。她不想出去,也实在没有力气去烤鸽子。她伸出一只冰冷的手,轻拍着猫。
“你吃吧,我不饿,谢了。”她说。猫并不想吃,回来前它已吃了一只。
第二天凌晨,黑听到楼下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她跳出衣堆,弓身躲在一堆剥落的灰泥和柱子后。透过地板上的大洞,她看到一个穿着厚大衣、围着围巾、戴着皮手套的男人拿着一支强光手电筒,照着地板上一堆薄薄的衣物那是个躺着的人。废墟堆上还住着其他人,她竟然不知。那人有没有听到她在和猫讲话?手持手电筒的男人叫着同伴,把那尸体抬走了。原来,凌晨2点到5点间,伦敦市有一队队工作人员巡视各区空置的老房子,收集尸体,免得白天收拾有碍观瞻。
黑十分紧张,坐了一夜,直到灰蒙蒙、冷清清的晨光照过来。她知道,自己真的病情危重。她全身剧烈颤抖,抖得自己四分五裂。猫坐在膝上,给她添点暖意。她知道除非让“他们”发现送院治疗,否则自己熬不到春天。但送院之后,一定会被送到养老院。那猫怎么办?她的手指轻揉老猫的瘌痢头,说道:“他们抓不到你的,我会照顾你。”
中午时分,太阳从油腻腻、灰溜溜的云层中渗出了一点黄光。她摇摆着爬下腐朽的楼梯,上街去了。大家看见一个身形高大憔悴的老妇人,苍白的脸上一片火红,干瘪的双唇铁青,推着婴儿车,车上的破鞋烂衫纠结一团。她一路喃喃自语:“好心的人,送给我你那漂亮的旧衣服吧,给可怜的黑一点东西吧,我好饿。”一个女人给了她一把铜板,她买了个面包,夹了番茄和生菜,又向路边摊子讨了杯茶。她又觉得自己或许可以熬过冬天。
回到废墟,她整晚搂着猫,拥在发寒的胸前。他们没有真正入睡,只是打打盹,睡睡醒醒。黑这时已不再理会自己的病,严冬、酷寒从她脑中消失了,她想的是春天已近。前一天,她脑子还算清醒,现在则一片混沌。她高声说笑,还在地板上攀爬,在烂布堆中翻找一张圣诞卡片,她的乖女儿四年前寄给她的。她厉声指责四个子女:“我从来没亏待你们,”她对着隐形的证人邻居、社工、医生大声叫嚷道,“从没让你们缺吃缺穿,从来没有!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不信,去问他们,问啊!”
她焦躁不安,又叫又吵,猫从她身边跳开,弓着身注视着她。第二天傍晚,猫看到黑身上裹着毯子,坐在一个角落里,头垂在胸前。老鼠沿着墙壁、木条爬上来,老猫冲下楼去。一两周后,天气转暖,找寻尸体的工作人员闻到了臭味,才找到了她。
至于那只猫,它来到一个古老的教堂墓地,加入了流浪猫的行列。市府官员来捕猫时,有些猫逃开了,但老妇人的猫被捉住了。其实它根本就没逃,任由人抱走。它驯服,喜欢亲近人,要不是这么老的话,或许可以找到新家,但它实在太老了,又一身恶臭,体无完肤。因此他们给了它一针,“让它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