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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的墓园

意林 日期:2019-11-23

父亲去世的时候离除夕仅有一月之差。父亲没能过去年,可我们必须要过这个年。要排解对一个人的哀思,尤其是父亲,三十天的日子未免太短太短了。我们办完丧事后连话都很少说,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谁还有心情去忙年呢?然而年就像盘在人身上的毒蛇一样怎么也摆脱不掉,打又打不得,拂又拂不去,只能硬挨着。

母亲把我们姊妹几个叫到一起,向我们布置忙年的工作。弟弟因为腿勤,大多是搞“采买”,酱油、醋、筷子、香、鸡蛋、猪肉等等的东西一律归他来买;而姐姐要搞“内务”,拆洗被褥、扫尘、抹玻璃、蒸年糕、炒花生瓜子等等;我虽说是个女孩,但干细活大多不精,所以就只能做挑水、倒脏水、打扫院子、劈拌子、归置仓房中的杂物这一类粗活。好在我有一身的力气,又是最不怕寒冷的,所以这些户外的活于我来讲还是一种奖赏呢。

母亲吩咐活儿的时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着圆圆的一点红色,就像一颗红豆似的,那是父亲咽气的时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东西。我总觉得那是父亲的灵魂,父亲真会找地方。父亲的灵魂是红色的,我确信他如今栖息在母亲的眼睛里。

布置完活儿,母亲又对弟弟说:“往年当买的鞭炮、挂钱、对联和纸灯笼今年一律不买了。”“我知道。”弟弟低下头沉沉地说。死了主人的人家要在三年之内忌讳招摇这些喜庆色彩太浓的东西,我们从小的时候就知道这种不同寻常的风俗。看来有父亲和没父亲就是不一样,我的心陡地凄凉了一下,鼻子竟又酸了,又不好在母亲面前落泪,只能干憋着。一定是我的神色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唤了一声我的乳名,然后对我们说:“从现在起谁也不许再掉一滴眼泪。我和你爸爸生活了二十几年,感情一直很好,比别人家打着闹着在一起一辈子都值得,我知足了。伤心虽是伤心,可人死了,怎么也招不回来,就随他去吧。你们都大了,可以不需要父亲了,将来的路都得自己走。你们爸爸活着时待你们都不薄,又不是没受过父爱,也该知足了。”母亲说完话,就返身进厨房干活去了。

天气极其寒冷,连空中乱响的爆竹声也是寒冷的。进山之后,我们的目光不停地朝父亲居住的地方眺望,好像久别归家似的那么望眼欲穿。有几只大鸟在墓地上面的树梢盘桓,像墓园守望者一样。我们到达父亲身边时就像看见上帝一样一齐跪下,我们做着最古老的祭奠。纸钱焚化时的氤氲烟雾使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的双手,他的确隔绝了我们,这双手我们再也牵不到了。这时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母亲,她若站在这里会怎样呢?

年三十,按照母亲的吩咐姐姐必须回婆家过年,她不愿意因为失去丈夫而滞留女儿在家陪着自己,那么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母亲像往年一样以家庭主妇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饺子,而我和弟弟则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摆菜、筷子、酒杯和食碟。这是一个最难熬的时刻,只要过了除夕,年也就算过去,生活又会平稳起来。

初一的时候天忽然下起漫无边际的大雪。窗外十分宁静,菜园之外的道路上没有忙年的人影,年已经过去了,大家似乎都在沉沉地休息。我披好衣裳,下地,走进厨房。先看了看炉膛中的火,添了些柴,然后就去母亲的房间。可我突然发现母亲不在房间里,她的房间收拾得十分干净。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弟弟的房间把他从床上摇醒,问他:“妈妈去哪儿了?”“不知道。”他睡眼惺忪地回答。“她不见了。”我说。“不会走远吧。”弟弟很自信地穿衣起来跑到屋外的院子里去找母亲,他先去了厕所,然后又进了仓房,但怎么也没能找到。“会不会去挑水了呢?”弟弟问。“不会,水桶都在家里。”我们急得几乎要放声哭了。正在这时,姐姐和姐夫回门来了,姐姐一进来就感觉到气氛不正常,她焦急地问我:“咱妈怎么了?”“昨晚她还在,早晨醒来时她不见了,她是生了炉子后走的。”我说。“你们怎么不好好看着她?”姐姐埋怨着我们,眼里噙满泪花。

母亲会不会因为一时思念成疾而真的抛下我们呢?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山上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母亲会不会去那里了呢?没等我来得及把这个可怕的想法告诉姐姐,母亲突然推门而入了。她一定是走了很远的路,她的身上落着许多雪。她围着一条黑色的头巾,脸色比较鲜润,目光又充满了活力。

“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们了。”姐姐说。

母亲摘下围巾,上上下下地拍打着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像她到别人家的园子偷花去了。她轻轻地告诉我们:“我看你爸爸去了。”

“你找到地方了吗?”我们问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她垂下眼睑低声地说,“我见到他的坟时心里跳得跟见到其他的坟不一样,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

我们全都垂下头来,真后悔那天没有带她去墓园。

“他那里真好。”母亲有些迷醉地说,“有那么多树环绕着,他可真会找地方。春天时,那里不知怎么好看呢。”她说完走进里屋把围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厨房,戴上围裙。我见她发丝乌亮,她看上去精神多了,而我的眼前再一次出现墓园的情景。现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园,雪稠得像一片白雾,父亲被罩在这清芬的白雾中。他留在那里了,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勇气,那是母亲给予他的安息的好天气。窗外的大雪无声而疯狂地漫卷着,我忽然明白母亲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积蓄将使回忆在她的余生中像炉火一样经久不息。这时母亲温和地转过身来问我们:“早饭你们想吃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