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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温的手

意林 日期:2021-6-10

那以后,跟人握手,我心里总有种莫名的担忧,对方伸过来的手,会是凉的吗?

不期然握过一只冰凉的手,让我整个冬天都罩在那挥之不去的寒意里,也使我对这只手的主人,多了一份不可捉摸的虚幻。我和她,相识十多年,按照时间的长度,是“世纪之交”。

然而,我们的交情始终隔着一道世纪的门槛,相距遥遥。连握个手,亦不过是传达一份陌生的隔漠的礼节而已。这些年,我和她握过没握过,还真没印象。只那一次,铸铁一样,一下就浇铸在我心底了。

是我先打电话问候她。那段日子她刚刚离异,仕途不顺,诸多失意。想到一向要强的她如何受得了这一打击,一定需要些真诚来取暖。倘是锦上添花,我还不会费这份心。接到我电话她异常惊喜,大呼我姓名,是那种粗犷的叫法。天下女领导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呼喊。叫完,命我马上过去,过去吃饭。其时,几个老部下在宴请她。

我应着声,却不肯去赴饭局。理由简单而正当:婆婆炒了几样小菜等我回家吃。她便改了命令:不吃饭也行,晚上喝茶!

再没有拒绝的理由。饭后,她已命车来接,会合在一家新开张的金光闪闪的歌厅。

街上夜风袭人,裙子风衣都经不起挑拨翻出了老底。室内,却热浪滚滚,仿佛是夏日的南昌城。我冲过去与四、五个男子一一相握。最后,才在沙发一角与她相视。我伸出一只手。她从沙发上极不情愿地,抑或是随意地摇起身来,却不伸手给我。我只好应变,朝她扑上去来了个夸张的拥抱,否则,我伸出的手,就只能抓住尴尬。

男子们纷叫:也给我来一个。

不理。脱了风衣,挨着她坐下。座中原只有她一个女性,在这做着女王,我来,自然是多了一个女仆。我一向对自己定位很准。伸手为她添了点热茶。

并坐无语。我还在耿耿于刚才没握到她的手。而且,我真的是很想主动向她靠近,献上我能有的,而她也需要的一份亲密与热忱。年少时我们曾有过这样的时光。此时的她,却只是矜持地端坐,架着腿,两只手交叉相叠,塞进腿间。不由细想,我一把拽住她的一只手,从她腿之间拖出来,合在自己的两只手心里。“好久不见了啊,打你电话无数,你都不接啊!”我说着时,心下惊起了鸡皮。天!这么凉的手,这么瘦的手!屋里明明高温30度,而她,还穿着棉衣。

你冷吗?我脱口问。不冷。她果决的回答让我生出三分犹疑。我即刻松手,生恐自己热汗潮潮的手烫着了她。而她,也迅疾收回手去重新塞回腿间。距离,就明明白白地在我们俩之间生长出来。

忽然就没什么话说了。在她,好像是自己严守的秘密忽然被人偷窥,有点无脸见人,却还要昂着高贵的头。在我,是无意侵犯了他人,在自责的同时,却承受着不期然的打击。这种打击,不是来自他人,而是自己。是自己印象的破碎。总认为她是强大的坚不可摧的,是铁打的牢不可碎的,没想到,现在要轮到我来在心里怜惜她,为她失了温度的手而唏嘘。

手,是用来抓举的。

她一心想要抓住我说了算的权力,想抓住前呼后拥的热闹,这些当真被她抓住了,但她同时抓住的,还有曲终人尽的落寞,无人与共的孤独。

她比同龄的女性丝毫不减热情地想要抓住青春,抓住婉转的歌喉与想唱就唱的率性。记得在我还只能爱上两元一盒的百雀羚面霜时,她已在说着“清妃”如何爽,巴黎香水该喷在哪些部位。现在,她却无法藏住突兀在额头的蚯蚓,无法疏浚被洋酒补品日渐塞衍的喉道,更无法为自己大胆松绑把身子交给疯狂蹦迪。

这个时候正是隆冬,天渐加寒,我插在衣兜里的手,不愿轻易伸给别人,不想抓举身外之物,包括别人的手与他手中握有。然而,就时时想起那只手。

公交车上空着的塑料椅。办公室门缝里挤进来的一缕北风。天空倏然飘过的一片乌云。早晨接触的自来水。都让我想起那只失温的手。

一只骨感的羊脚。一片失水的菜叶。被车轮卷走北风刮掉了柏油的沙路。流氓狗干涩的眼睛。都让我想起那只手的瘦。

我一直佩服她,论职务、地位、权力、收入、名气等等,她什么都强于普通人,强于我。但现在我知道我的富有,那就是,我有一双时刻温热的手。有它,我知道自己拥有这辈子最不能缺失的东西:温度,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