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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于讲台的父亲

青年文摘 日期:2023-3-6

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父亲便开始在我家附近的中学里做语文老师。他是一个痴迷于讲台的人,即便是无须加班的周末,饭后散步的时候,也常常东拐西拐就到了学校。哪怕只是看一眼校园里的花草,听一听那些住校孩子们的读书声,他这一天才感到没有白过。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父亲只不过是一名民办教师,随时都会被学校辞退。因为他被那么多学生喜欢着,又被包括校长在内的老师们尊崇着,而且,他教的班成绩也永远都是第一,所以,学校没有理由将他撵出校门。况且,能够听父亲激情飞扬地讲一节课,一直都是外校许多老师们的梦想。只有一次,一个家长想要雇父亲给她的孩子做家教,被父亲婉言谢绝后心里不爽,便扔下一句话:“有什么好清高的,不过就是个民办老师嘛,指不定啥时就失业了呢!”父亲听了没说什么,我却有些微微的难过,扭头去看时,发现父亲原来也是一脸的忧伤。

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校长终于找父亲谈了话。父亲低头默默听校长断断续续地说完,停了许久,才说:“好的,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父亲用了一天的时间,给他所教的每一个学生都认真地写了留言。每写一个,他的心便会痛一次。他曾那样热爱着这些孩子,他熟悉他们稚嫩的字体,熟悉他们的单纯和任性,熟悉他们甜美的笑容,可是如今,他再怎么不舍,也终于要走了。

这之后,父亲开始在小城里做各种工作。他跟母亲卖过糕点和咸菜,也自己开过三轮车给人运货。在无事可做的时候,甚至跟在一群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后面扛大包。有一次我去找他,看见他正红着脸跟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推让着什么。走近了才知道,原来那个老板认出父亲是自己的老师,执意要多付给他一倍的工钱。或许这个学生是为了感激当年的一份师恩,但他却不知道,自己的好意是多么深地伤害了父亲的自尊。一个当年被所有学生爱戴着的老师,如今却要为了生活给自己的学生打工。回去的路上,我像小时候那样,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脸紧贴着父亲的后背,双手环抱着他的腰。父亲亦开始在阳光下大声唱歌给我听。很欢快的一首曲子,但我却知道,父亲哭了。因为,他的泪水,已将我的手臂打湿。

在我读大学的4年里,父亲很少提及“老师”这两个字。我和母亲,亦是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触他内心的伤疤。我们以为他在琐碎无边的日子里,会将那些尴尬的往昔,慢慢地淡忘。可是,他还是那样倔强地在附近学校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突然放下手中的活,怔怔地走到书房里去,看那一摞摞的教案和课本;他还是那样固执地不去走经过学校大门的柏油路,而改走远离校门的崎岖小道。甚至每天吃过晚饭,他不是去开电视看《新闻联播》,而是踱到书桌前静坐上片刻。

这样的习惯,在我大学毕业后终于开始改变。那时我在小城的高中当语文老师,他像一个盼着糖吃的孩子,每天都渴盼我有改不完的试卷带回家来。这样他就可以带上老花镜,在灯下细细帮我批阅。

起初我并没有理解他的这份迫切,反而因此觉得麻烦,不愿将厚厚的试卷塞到书包里去。他知道了竟隔三差五地跑到学校里来找我,看我埋头批改作业,便微笑着坐在旁边,一本本地帮我翻开放在一旁。偶尔我请教他一个词的用法,他立刻一脸的欢喜。

我以为这是因为父亲老了,所以才越来越像孩子一样的天真和单纯。直到有一天,我请父亲听我的课,中间让他给学生们讲一些感悟,他竟又回复到当初的神采飞扬。

我坐在讲台下,看着身边学生纯真的神情,忽然又想起了那些我曾经无限崇拜着父亲的往昔。原来,老的不是父亲,而是时光。它走得如此之快,以至跟在它身后的我们,再也想不起像父亲一样被中途撵下车去的一代。

冬日一个阳光温暖的周末,我闲着无事,又帮父亲数头上的白发。数着数着,我突然说:“爸爸,为什么你的白发总也数不清呢?”爸爸便笑,说:“傻丫头,那是因为爸爸老了啊。”

第一次,我站在父亲的身后,背着他哭了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