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许久之前，在他刚刚入行的时候，王佐明已经听说过，在他们这个行业里，有一位前辈，叫意大利莉莉。
形容得浪漫一点，她是一个传奇。每一个走进意大利的买家都敬佩她，多多少少希望在她处得到一点帮忙或指示。
她有天生灵感，对意大利各等级时装了如指掌，很清楚知道，下一季什么会流行起来，什么不。
她长住在意大利米兰，行家有空多数会去拜谒那幢位于近郊、墙上挂满紫藤的小别墅，但获她接见的人却不多。
事实上，近年来她已不大见客，故此大家都猜想她年事已高，算一算，佐明的老板马太太与她同一辈分，如今，马太太已准备做外祖母。
一日，马太太召见佐明。
“佐明，伊丽莎白结婚去了，你替她走一趟意大利如何?”
“不。”做替工最最吃力不讨好，又不知首尾。
“飞机票已经准备好，你明天上午不用上班。”
马太太结束这一次谈话。他收拾简单的行李上路。
赶到米兰，心倒是静下来。计程车驶了25分钟到近郊，嫣红姹紫，天清气朗，佐明并不后悔到这里来一趟。意大利莉莉住的那间农庄房子，比佐明想象中小得多。一只玳瑁猫悄悄地探头出来喵呜一声，表示好奇。
佐明按铃。过一会儿，才有一位管家模样的胖女士出来应门。
室内布置十分考究舒适，却一丝一毫中国味道都没有。
他听见脚步声，睁开双眼。一位年轻女子已经站在他面前。她穿一件黑色丝裙，式样简单，不配饰物，更衬托得容貌秀丽，肤色胜雪。佐明连忙跳起来。
女子与他握手：“你好王先生，我是苏维加，让我来接待你吧。”
佐明有点失望，看来莉莉不打算亲自招呼他了。但他又觉得庆幸，与其小心翼翼拘谨地与一位老太太打交道，不如认识一个年龄相仿、气质怡人的女子。
她手势熟练地倒茶递糖，一看就知道是个能干爽朗的人，这点令佐明放心。
“马太太跟我通过电话了，她提的几点都不成问题，只是维隆纳这个牌子一向在香港打不开销路，没有信心找代理，恐怕会曲折一点。”
“你穿的正是维隆纳吧。”
“是的，”苏维加笑笑，“我是它的信徒，喜欢它线条简单，舒适大方。”
“许多女顾客觉得它设计得太朴素，不值那价钱。”
“是。”
苏维加莞尔：“见仁见智。”
茶几上放着相片架子，出现的是一位优雅的华裔中年女士，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意大利莉莉了。
苏维加在一边解释道：“我的姑母。”
她垂下双眼，或许是在意大利待久了，浓眉长睫，染上南欧人的秀丽。
佐明忍不住邀约她共进晚餐。与苏维加相处的数个小时，他内心已知道，他与她之间，绝对有下文。
这个时候，几个当地熟人迎上来，嘴里嚷着：“莉莉，意大利莉莉。”
招呼过后，佐明静了一会儿，才说：“我听见他们叫你莉莉。”
维加一怔，坦然道：“有两个莉莉。”
“夜相当深了。”维加笑说。
“你疲倦吗?”
“肩膀发酸。”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们在此道别。”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我们下一次约会定在何时何地。”
“这里头可能会有点困难。”
“任何困难都可以克服，”佐明说，“我愿意尝试。”
“年轻人都喜欢这样说，不久之后，你会发觉，命运自有它那一套，用一只大而无形的手，一直推，一直推，把每个人推至奇怪的角落。”
“下个月我再来，我会要求马太太让我走意大利。”
一下飞机，他直接回到公司打理公事。
马太太推门进来：“一切顺利?”
“托您老的洪福，幸不辱命。”
上司气色好的时候不妨多说几句话。佐明把握机会，开口：“你不是一直说，想多找一个人走意大利?”
“如果我没有听错，你好像话中有话。”
马太太这个人当然聪明绝顶，忽然想通整件事：“我明白了，你对这位年轻的小姐有点意思。”
佐明坦白：“不止一点点。”
马太太听了这句话，先是发呆，随后沉默：“好，我成全你，王佐明，我佩服你，幸亏我不是每一天都可以看到年轻人的疯狂恋爱。”
佐明回到办公室前，写下他第一封给莉莉的信，没有花巧的言语，只是把他所感所想记录下来，写完一张纸又一张纸，结果厚厚一沓，他趁着没有后悔之前，把信放进大信封里，以快速邮递寄往意大利。
信发出之后，他内心悠然，不知道多么舒畅，估计在24小时后莉莉可以收到信件。
有时会闹情绪的他，脾气不算好，但此刻的王佐明却觉得社会待他如瑰宝，他再也没有怨言，一连几天，都精神愉快，口哨连连。
五天过后，他开始觉得莉莉过分羞怯。怎么会没有表示，她接受抑或拒绝，都该给一个答复。
星期六，下午两点，马太太过来叫他：“佐明，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佐明说：“明天你派我去意大利?”
“你先坐下，吃些茶点。”
佐明一怔，老板对你越客气，你越是有难。
“佐明，关于意大利莉莉。”
他跳起来：“有消息?快告诉我。”
“佐明，莉莉并没有外甥女。”
佐明没有听明白：“或许她是冒认，这不重要，我原谅她。”
马太太脸上露出非常同情的样子来。
佐明心跳，硬着头皮问：“比这个更坏?”
马太太点点头：“根本没有第二个莉莉。”
佐明不服：“我亲耳听见有人叫她莉莉。”
马太太点头称是：“你说得再正确没有了。”
“我不明白。”
“佐明佐明，在米兰，你见到的就是意大利莉莉。”
“不可能，她只有二十多岁。”
“爱是盲目的，所以画像丘比特永远蒙目。”
“不，我有眼有珠，求求你，把真相告诉我。”
“真相是，科学进步，人有许多办法可以使外形看上去维持一贯的年轻漂亮。”
佐明发呆，耳畔嗡嗡作响。
“莉莉托我把真相告诉你，她还说，跟你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希望你不要介意。”
佐明站起来。
“但是，如果你坚持，你仍然可以前往意大利。”
佐明伏在桌子上，听见一颗心在胸膛内轻轻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