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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中不足

青年文摘 日期:2020-7-27

他和她,30几年前,和我,同在工厂一个车间。

工间休息的时候,大家常围坐一张长方形的大案子说说笑笑,大口喝水。大案子上,常放着几只大暖瓶。

他非常喜欢她,却不敢坐在她近旁。她总大大方方地坐在案子一端,他呢,那天选择了一个离她最远的位置,就是案子的另一端。

那天他话多,正当他高谈阔论时,她忽然大声说:“哎,把暖瓶挪开!”我离暖瓶比较近,就把一只暖瓶挪了挪。他还在议论,她就更大声地对我说:“劳驾,把那个暖瓶也挪开!”我就把两只暖瓶都挪到一边地下去了。

她要求挪开暖瓶,是因为暖瓶挡住了她的视线,使她不能看清楚大发高论的他。挪开了暖瓶,她就睁圆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口若悬河的他。

“她非要把我看清楚,你说这是不是别有意味?”他问我多次。我的回答永远是肯定。

后来社会发生了很大变化。她1978年考取大学,之后赴美。他下岗后做了一名仓库管理员。他和她都各自结婚有了子女。

他听说我要去美国,便托我一件事,希望我能在美国见到她,私下里问她,还记不记得挪开暖瓶的事情?那是不是意味着,那个时段,她喜欢他。

他只希望她在我面前表示,她还记得,确实,她那时候喜欢过他,他就满足了。

我把他的嘱托,视为一个神圣的使命。

但我在美国演讲那天,她没有来。我给她打去几次电话,都是英语录音让留言,但我留了言也没有回应。

直到回国前一晚,再拨她家电话,才终于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很高兴,说他们全家到欧洲旅游,昨天才回来。

我就引导她回忆当年,提到好几个那时工厂里的师傅,其中有他,她热情地问:“都好吗?你们都还保持着联系吗?”

我就先普遍报道一下那些人的近况,然后特别提到他,提到他那时如何喜欢高谈阔论……我都提到那张旧桌案了,她一直饶有兴味地听着,还发出熟悉的笑声,但就在这关口,发生了一个情况,就是她先道了声“sorry”,然后分明对她那个房间里另外一个人,估计是她的女儿,大声地说:“朱迪,你把那个花瓶挪开,我看不到微波炉了……”

虽然她马上又接着跟我通话,但我的心一下子乱了。

回国很多天了。我没主动给他去电话。他也没有来电话。如果他来电话问我,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大秦是那种年过花甲,依然可称为师奶杀手的成功男人。那天在新泽西州他家,举行欢迎我访美的派对,许多女宾简直完全忘了我才是派对的焦点,全围着他说笑打趣。

午夜,梅兄开车载我回他家。路上我就发感慨,说大秦可谓“大众情人”,他真不该结婚。梅兄说,他结婚30多年了,婚姻竟然一直持续到现在,他好像把吸引女性当成一种登台表演般的乐趣,严格地跟娶妻生子过日子区别开来。

我笑说,才离开他家没一会儿,秦太太究竟是怎么个模样儿,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在派对上,她似有若无,虽然不时给大家递送饮料、点心,众人也不时跟她道声谢笑一笑,但何尝有人特别地去跟她攀谈?

梅兄说,但大秦夫妇婚姻那么巩固,一定有其内在的道理。

回到梅兄家,上了床,竟久久地失眠。于是对自己说,想些乏味的事催眠吧。就努力地去回想派对上怎么跟秦太太见的头一面,大秦是怎么把她介绍给我的?好像用了“拙荆”那么个文绉绉的词儿……她眉眼究竟如何……递给我西柚汁以前,问我要不要加冰块……往大茶几上放一只大瓷盘,里头是她亲手制作的多味小吃,全插着牙签……对了,有个小插曲,就是我从裤兜里掏手帕时,把一粒胶囊掉到地毯上了,我“哎呀”了一声,大秦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算了算了,把那粒胶囊拈起来,搁进烟缸里……

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觉得不对头,必须吃带来的胶囊。去旅行箱里取,呀我把整个小药匣忘在休斯敦朋友家了。昨晚我裤袋里掉出的一粒,是我怕犯病,早先特用手帕裹上的……那种胶囊是国产的,美国目前买不到……

梅兄去他公司了,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越来越不适。熬到中午时分,门铃响了,是快递公司送东西来了,我代签了字。

就在我几近崩溃的情况下,梅兄回家来了。我告诉他有快递,他拆开封套,里面有信,还有个小纸匣,他看完信惊呼了一声,原来是秦太太写的:“梅兄速转刘兄:我想刘兄在客途中,也许所带来的每一粒药都是重要的,所以,我找出家中的空心胶囊,把昨天他不慎掉到地毯上的那粒胶囊里面的药粉转移了,希望对刘兄有用。”

药到病除。我给秦太太打电话致谢,她语气平淡地应对了几句。在离开美国之前,我再没和梅兄议论过大秦的婚姻。

看似各不相联的这两个故事,恰好表现了一个主题,用《红楼梦》里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