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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棵树说了一下午话

青年文摘 日期:2021-5-4

注意上那棵树已经很多年了。

它很老很老了,老得连心都空了。冬天里,几乎所有路过它身边的人都以为它死了。但每年的春风吹来的时候,它又总能发出几枝绿意,像极了一个老顽童耍舞着几只小旗子。

这是一棵古槐,据说已经有1300多岁了。树生长在路边的卵石崖头上,县志上记载此地在唐代时是有一座神庙的,至今庙已无迹可寻,当初栽植的数棵国槐也仅存了这一棵。古槐虽然立身之地瘠薄,生命力却极其顽强,主干需三四人方能合抱,四条裸根凸出地面,弯曲伸展达五六米。从远处看,整个树桩好似一只巨犬蹲在地上朝天吞月。

对于上了年岁的东西,我向来怀敬畏之心。古树、庙宇、文物,皆为历史秘语。第一次看到这棵古槐时,我就感觉如同面见了一位先人,产生了要和它说说话的强烈冲动,无奈公事在身,不得拜见。此后十数次地经过,也皆因身不由己,无法向前,徒留一些叹息。可它分明已经存在于我的心里,偶尔还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像一位慈祥的老者,含着微笑向我打招呼。我们好像还说了一些什么话的,睡梦一醒,却一句也记不起来。也许是因为我的心实在是太空寂了的缘故吧。

丁亥年春夏之交的一个周日,我终于骑着单车,赴了古槐的约。或者说,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十几里的路途,个把小时不到,我就看到了它。煦煦的微风里,它所展现出的绿色依旧是稀稀拉拉的几枝。我远远地就下了车子,每向前一步都是怀了十分的庄重。及至近前,发现它比远观更为朽老。历经千余年的风雨磨砺,雷电穿身,光阴剥蚀,树皮已大部分脱落,树干阳面自基至顶全部绽裂开来,能容二人并立其中。庞然巨躯,主干壁厚仅有五六厘米,而且几乎所有的枝干也都中空,一副风烛残年的样子,真让人担心稍遇外力就会灰飞烟灭。岁月,已经把它的生命消耗殆尽,把它的分量风化掉了。

仰视树顶,主枝已全无,断裂处参差不齐,铮铮铁骨般嶙峋着。猜想当年,它的冠幅该是何其巨大?密密层层的枝叶,曾有多少飞鸟嬉戏其间?高高大大的身躯,曾为多少路人挡风遮阳?昔日居庙宇之内,受神恩沐浴,而今身处荒野,仅存一息,一切繁华皆已褪尽,它会感想些什么?我无法走进它的内心。在它的周围,曾有那么多的树生长过,为什么就独独它能存活到今天呢?怕是同人生一样,除了自身倔强的努力外,也是冥冥之中暗藏了一定玄机的吧。树下有青石数块,胡乱地放着,都是较平整的一面朝了上,想必是农人歇脚吸烟的所为。我却不敢坐下来,直直地立在树的面前。

我终于忍不住拿手去抚摸。这才发现古槐的身上疤痕累累,与其敞裂着的胸膛一起,更加剧烈地击疼了我。那些疤痕小如酒盅,大如碗口,犹如了一只只干涸了的眼睛,空洞却深不可测。它们里面,该包裹着怎样鲜为人知的秘密呢?1300多年的时空里,在古槐身上,究竟发生过多少事情?我不停地发问,古槐依旧沉默不语。有风吹来,穿过中空的枝干,呜呜作响,这就是它的回答吗?我无法破译。一棵树,从落地生根,到茁壮成长,再到慢慢腐朽,要遭遇多少的磨难?干旱,风暴,雷劈,虫噬,畜啃,人伤,该是如影随形的吧。当伤害和灾难来临,树是无法选择躲避和逃离的,除了面对和承受,它没有其他任何办法。所以,树的历史都清清楚楚地记录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目了然。不像人,貌不可相。

万事皆为缘。我与古槐的相识,想必也是生命里的一个机缘。这些年,我是活得越来越尴尬和窘困了。经济无方,求仕不得,写作颓废,心是荒芜的不能再荒芜。偏偏又有那么多的人和事迷魂阵般在我周围布满了局,假脸假笑假话假情假意使我察看不清,无所适从。真想逃遁了这世俗,寻一处清静的所在,安妥不堪重负的灵魂,却又被这事那事牵着扯着,这也不能那也不行。命是自个的,身却总不由己,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楚。想这古槐,也许就是早早等在了这里拯救我的吧。面对它,我的心是出了奇的平静,所有的虚无都隐去了,心胸一下子开阔起来。整整一个下午,我不停地与树说着话。关于生与死,关于起与落,关于贫与富,关于高贵与卑微,关于显赫与平凡,关于快乐与痛苦。其实,树并未开口,表现出一副“历尽千载沧桑事,笑看红尘浮云烟”的姿态;我也没有出声,所有的语言都是我在心里的自问自答。但每一种答案都是树给予的。一位哲人说过:信念不死,你我都在天上。树的信念是什么?是天命不灭就当自强不息吧?我的信念又该是什么?佛说:平常心是道,日日是好日。佛还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的这些话我在很多年前就背过了,却直到今天面对了这古槐才有所顿悟。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我依依不舍地与古槐拥别。刚走出十来步,突然掉转头,双手合十,朝着那树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那树也该是一尊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