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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香与旧味

青年文摘 日期:2020-3-15

我口中滋味寡淡,春天里想找一个人到山中寻茶。朋友说,好啊好啊,要喝就喝明前谷雨茶。

几撮嫩芽,如雀舌,在清水里绽开,是重生,也是复苏。这是一年开始时的新香。刚采制的春茶,芽叶肥硕,色泽翠绿,滋味鲜活。我坐在江南茶坞的亭中呷新茶,外面下着细细密密的雨,微风拂柳,人坐在檐下喝茶,心情也湿润。

遇新香,要脚步舒缓,不疾不徐。有一年,于层峦叠翠的皖南山中,遇一老者,提半旧竹篮,坐石阶上卖野茶。茶,野在哪儿?大概是山中零星天然生长的茶。茶叶的品相不算好,也不迎人,但有普通绿茶的一层浅浅绒毛,叶片壮厚,叶纹疏朗,卷曲着,显得清纯,粗粗长长。细闻,有一股空山鸟语、牧童吹笛的旷远幽香。

新米烹饭是新香。“香粳炊熟泰州红,苣甲莼丝放箸空。”陆游在《对食戏作》中提到的“泰州红”,是我的家乡过去的晚稻品种。可以想象,从前的稻,脱去糠皮,变成白花花的颗粒晶莹的米,用竹箩颤悠悠从磨坊担回家。用一口大铁锅煮粥,白须老者、盘髻妇人、垂髫小儿围桌而坐,吃得风生水起。新米烹粥,有着怎样沁人心脾的糯软新香!

每一个季节里都有它的新香,这种新鲜香气总是那么让人迷恋。据说,张爱玲爱吃糖炒栗子,每次回常德公寓,路过栗子铺,总要放慢脚步,细细听师傅操着长柄铁铲炒栗子的“嚓嚓”声,深深嗅那桂花糖和沙子混合散发的新香。

雨中闻桂是新香。一岁清秋,桂最是浓烈抒情的香氣。桂树年年开,年年闻香,都是欣喜的。有时闲想,如果住平房,有一院子,定会植桂树,年年岁岁,早早地嗅桂树的新香。到了闲庭桂子落,一岁新香也就无从挽留。

新香是这一年的香,隔了年份,是旧味。新香令人欣喜,旧味使人依恋。

老家具是旧味。卯榫相接,有独特的树脂清香。我在古镇的一所民宅里,见到一张雕花大床,隔着时光,有一种特殊的木头和腐朽味道混合的气息。一只包浆沉寂的小木凳,不知坐过什么人。他这辈子有过什么开心事,或者为哪一件事不高兴?小木凳还在,它只是被遗忘在房子的一角,所散发出的旧木料的味道,在时光里微微呼吸。

旧味是旧饮食。林洪的《山家清供》、袁枚的《随园食单》、顾仲的《养小录》等菜谱满是旧味。在旧味里寻味,我尤其喜欢袁枚提到的“捶鸡”,捶得“噼噼啪啪”,满屋回声,然后上笼去蒸。这是古人做菜的态度,嘈嘈切切,透着心情。据说此菜肉质鲜嫩,松软可口,余味缭绕。其实,旧味也并不过时,照样适合现代人的胃口,只是旧味中少了现代人工添加的作料。

醋是旧味。一缸醋用新粮酿制,发酵的声响在一口大缸里“咕噜”翻响。醋放置的时间越久,味道越香,所以才有了镇江香醋和山西老陈醋。由于离得远,高粱、大麦、豌豆酿造的山西老陈醋,我们这个地方的人用得少,做菜蘸料便用镇江香醋。镇江香醋就像江南旧事,历久弥香。

线装书是旧味。纸页泛黄间,储存下来的是不同朝代的旧味。有味道,就有唐诗、宋词、元曲,还有明清小品。一只喜欢寻味的瓢虫从纸页上爬过,其身满是旧味。

旧味有时让人迷醉,里面有老醍醐、故风景、旧意境;老歌谣、故智慧、旧温存。一个个人物呼之欲出,一段段故事婉转曲折,伴随着旧味的唯美动人,让人感叹旧事如尘,旧味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