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姥爷生急病去世。出殡那天，万人空巷，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来看热闹。大家活得都不容易，需要借别人的故事流自己的泪水。当时姥姥肚子里怀的，就是我的母亲。
那场葬礼，一定将某些哀伤、无常的信息丝丝传达给了姥姥肚子里的母亲，否则，怎么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出落得花朵一样的母亲，却没有生成花朵一样的性情，而是简单、强势、刚硬。是的，这也许是母亲唯一能选择的性格模式，作为“拖油瓶”的她，最没有资格“脆弱”。
书里的母亲，个个温和、慈爱。每逢读到这样的文章，我都大呼虚伪。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依偎在母亲怀里撒过娇，到现在也没有牵母亲的手上过街。被母亲带大的我，甚至很不习惯和别人有身体上的接触。
我记事早，曾清清楚楚地记得，大约两岁的时候，夏天，酷热，看别的男孩子光着身子跑来跑去，惬意极了。于是我自作主张，把背心短裤偷偷地脱下来，想跑到街上去。没想到，还没跑到大门口，就被母亲捉了回来，拧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并不懂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只是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姥姥听到我的哭喊，从母亲怀里将我夺走。出了大门，到了一个安全的距离，我转过满面泪痕的脸，清晰地对母亲说：“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母亲漂亮，利落，心气高，却只生了我们姐妹三个。在农村，没生男孩，是一个女人的“硬伤”。父亲在城里工作，如果能给别人“办事”，那自是不同，可偏偏父亲是那种真正淡泊的知识分子，一辈子清高。所以，母亲带着我们三姐妹在农村，就露出弱势的境况来。母亲在这一点上倒是公平，她并不胡乱抱怨我的父亲，她只是将她那股心高气傲的劲儿，全压在我们三姐妹的学业上。
晚上，我们三个围着煤油灯做作业，母亲也陪着我们。她不做针线活，她看书。《红楼梦》《三国演义》《封神演义》《岳飞传》……被她翻得毛茸茸地充满了松软的质感，还把书不停地和我的堂舅舅们互通着有无。我读过这样的句子：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可我的母亲却只爱看书，不喜欢针线。但那时候穷，没有现成的衣服鞋袜可买。所以，逼到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开始加班加点地做鞋，缝纫。最极端的一次，是大年三十了，母亲还在熬夜做最后一双棉鞋。我们战战兢兢，总怀疑大年初一还能不能穿上。现在想来，母亲的“陪读”行为，比现在的父母，整整早了几十年。
我顺利地考入了县城的重点中学。母亲在对我们成绩的要求上，一贯地专制，尤其对我这个长女，考个第二，她的面色都很不好看：“都是人，为什么就排人家后面？”她也不想想，如果所有的父母都对着子女去讲这句话，该是个什么结果？我当然不敢以卵击石、自不量力地去跟母亲争个青红皂白，只有让自己更努力一些。那会儿，我做事的唯一目的就是别触怒母亲，尽量让她欢喜，这样我的心里才稍稍会有一些安全感。在中学，我最差的一次成绩是期末排在了班里第六名，不敢如实相告，只说成绩还没下来。等第二学期，拿回了班里的第一，才将两个名次“搭配”着奉上。那会儿我住校，离家二十多里，信息传递并不方便，母亲不追问，由着我撒了这样一个谎，到现在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她做人的智慧。
后来的求学道路上，我的功课一直无懈可击。在上百次的大考小考中获胜，慢慢汇集成了一种极大的自信。我当然明白，这大部分归功于母亲这股“外力”。但大多数时候，我还是遗憾，我的母亲，为什么就不懂得“慈爱”？
花季的我，跟母亲正好相反，格外地脆弱、敏感。那年，我失恋，遭受了人生第一次“被否定”的打击。再加上那时多看了几本琼瑶的书，认定了失去的那个才是自己真正的爱情。回到家里，我不敢表现出来，我不奢望这种时候在母亲这里得到安慰，因为母亲对这种事情，是很看不上的。但我恹恹的样子一定让她嗅出了什么。一次，家人围在一起看电视，剧中那个失恋的女生寻死觅活，而她的母亲自然是小心翼翼地侍奉。母亲鄙夷地说：“跟没见过男人似的！”我的心里起了一声炸雷。这样的话，对一个女孩子，无疑是很大的羞辱。这让我警醒：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让这顶帽子落在我的头上。后来，在家里，我一定是笑靥如花，透支着我全部的精神和快乐。微笑，有时真的能把自己“骗了”，慢慢地，我觉得“失恋”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就那样不了了之。
人生下来，也许就是来解决各种难题的。再后来，我就遭遇了下岗。
那会儿我已经做了妈妈，爱人辞职下海，生意寡淡，再加上当时住的，还是租来的房子，我们一家三口竟然生活都出现了问题。母亲一辈子要强，她的女儿过成这个样子，她该是什么心情？所以，我觉得最难面对的，还是她，我的母亲。
母亲在这件事儿上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豁达，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那时母亲已经“农转非”，搬到了城里来住。小妹上大学去了外地，她就腾出一间房子，把我们接了回来。“大家住在一起生活，还是省一些的。”母亲说。
接下来，我们一家就和母亲一起，在那间四十五平方的小房子里，住了五年。此时，母亲性格里的粗糙又起到了非常正面的作用，她不自怨自艾，任何难事，都不在话下。所以，她压根也不去安慰我。她对那些无病呻吟的生活态度，总是不屑一顾。到那会儿，我突然觉得：“粗糙”的生活态度，对于母亲这样一个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女人，还是很合理的。是的，她对我们要求的，是我们的“向上”的态度，她要的是我们的“努力”。而对于那些不是我们能把握的事件，却是别人都很难做到的宽容。
不知怎的，母亲的行为激发出了我前所未有的好胜心。于是跟她商量，不想找工作了，想试着考一考研究生。母亲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在她眼里，这件事情对别人来说是高不可攀，但对自己的女儿来说，那就是天经地义。母亲那种举重若轻的态度，又一次让我折服。于是，她每天雷打不动地带着我儿子去公园，留我一个人在家复习。一年后，我考上了一家军校的研究生。我想：母亲那良好的心理暗示，一定变成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才成就了这个结果。
生命是很奇异的。年龄渐长，我突然发现，我这个不慈爱的母亲，正是她的那种简单、强势，甚至略带粗暴的性格，陪着我渡过了人生的一个又一个关口。我从一个小婴儿，长成今天这样一个生命形态，母亲的陪伴，原来是不可或缺的呀。
在我慢慢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却发现：母亲老了。
不知从哪天开始，她在我们面前也不再强权，好多时候她开始对自己不自信了，要小心翼翼地跟我们商量，脸上也出现了小小的斑点，头有的时候会神经性地轻轻摇动。甚至，她那不再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有时还流露出慈爱的神色。
这应该是我所期盼的母亲的样子吧，我渴望了一生的母亲的样子。但唯有我自己心里清楚，我多么怀念那个底气十足地数落我、风风火火地帮我安排人生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