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命里似乎只有父亲,好几次哭着问,为什么其他同学都是爹娘一起去开家长会的。父亲闷声吐尽烟圈,擦了一把他的小脸,说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父亲的脾气很不好,从田埂回来就抽烟,抽完了才做饭,睡前还要喝两杯烧刀子。他最厌恶那股子烟酒味,这时总会改叫老子。父亲听烦了,就骂人。他顶嘴,父亲就打人。爷俩间的沟壑也就筑起来了。
他也莫名其妙成了时间的刽子手,一周翘4天课,不是泡在镇上的网吧,就是和一群不读书的朋友到县城疯。班主任一状告到田中央,父亲的一张老脸酱成了紫色,锄头一抛,咬牙切齿:“找到了绝饶不了你。”
一旦找到了,只说回家再说。回到家,什么也不说,操起笤帚就抽,下手很凶,背上、腿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痕。
他的脾气跟父亲一样倔,越打越不肯屈服,父子之战经常要邻居大伯过来才罢休。他也到这时才掉泪:“我要妈,我要妈,她要还在的话,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混蛋……”
这年他16岁。一个人到城里打工,办公室的工作没份,工地活3天就趴下了,东摸西混的,就是不回家。偶尔碰见一个村人,就托他捎信回去:“老子离开你,照样活得好好的!”
有一晚,他感到胃都在颤抖了,就在一家糕饼店顺手牵羊,被店主逮了个正着。他这时很知好歹,忙赔不是说肚子饿极了。店主要他父亲来领回去。他瞬间红了眼,恨恨地说:“我没有父亲,没有父亲!”老板心善,临走还送了两块饼。
几天后,他想起这事还心有余悸,外头混不下去了,也没有脸回家,可双脚却不争气地踏上了回家的归途。夜,无边无际;路,空旷无影;心,一步一颤。不知走了多久才到村口,路灯的光影很幽暗,但足够照亮他的心眼。
迎面晃动着的身影太熟悉了,想回头,身子不听使唤了。
“兔崽子!”父亲也认出了他,手上的包袱往地上猛一掷,赶上两步,扬起手眨眼就要落下来,却在半空止住了。“回……快回家吧。”父亲吐了一口气,绵长而沉抑,似乎已憋藏了多年。
他一动不动,回去也挨打:“你打吧,你先打完吧!”父亲拾起包袱,也没再多说,径自回家了。他还是怯怯地跟了上去,父亲本来要去哪里呢?
一到家,邻居大伯就端来了热乎乎的饭菜,叫爷俩吃了再说。大伯是看着他长大的,见到他这幅狼狈相,也隐隐心疼,忍不住叨唠上几句,说他父亲每晚从田里回来,都会先到村口去张望一会儿,好几次夜里喝醉了还转到村口去,风一吹,就着凉了。
“昨天听一个从城里回来的村人说,你在外……差点给送了派出所。你爸狠了心,说不找到你绝不回来,找回来后,就再也不打你了。”
父亲的两块颧骨更显眼了,端起碗又放下。叫他先吃,自己去烧洗澡水,绕向灶后时的身影,也没以前那么宽阔了,还有些迟钝,坐下去时慢得像底下垫着针毡似的。
他扒着饭,没有抬起头,眼里噙着泪,忍着,却已经哽到了嗓门。邻居大伯叹了一声:“你爹不容易啊,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其实你妈……”
“老哥……”父亲霍地跳起,脚跟没稳,倒在墙上,又滑了下去。
“十六了,该让孩子知道了,对他对你应该都是一件好事。你妈是过不了苦日子,抛下你们爷俩走的,你爹一直瞒着,说至少还能给你留下一个念想。”
他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哭声也响了起来……
泡完澡,倒床就想睡。父亲叫他安心睡,明早要早起,一块儿到城里去,跟糕饼店的老板道歉道谢。他鼓起了勇气,点点头。父亲转身离去,发现他的背影又宽阔了许多……
迷糊中,他右腮帮子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掖被子,那是一只粗糙的手,糙得他下巴都生疼了,一滴眼泪从眼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