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典礼上,一位优雅的女士格外引人注意,她穿白底黑花风衣,清瘦的面容,目光清澈,成为了现场一道亮丽的风景。有谁看得出她心中那深深的痛苦呢?
四十多年前的一个风雪黄昏,她出生在黑龙江畔人烟稀少的漠河一个被称为北极村的中国最北端的村落。
父亲是镇上的小学校长,好诗文,尤其喜欢曹植的《洛神赋》,曹植名子建,因此,他给女儿取名“迟子建”,希冀她将来能有曹植那样的旷世文采。
漠河是著名的“高寒禁区”,地下是永久冻土层,一年四季,有半年多都是冬季。漫长的寒夜里,村民们围在火炉旁,几盘下酒菜,几瓶二锅头下肚,便胡吹神侃起来。年幼的她最害怕大人们讲那些张牙舞爪的鬼故事,吓得她头皮发麻,心惊胆战,直往母亲怀里钻。
高中毕业,她考上了大兴安岭师范学校,这是个没有围墙的山城学校,山林幽碧、草滩如毯、天空澄澈,她像只快乐的鱼儿,畅游书海,广泛涉猎,她喜欢鲁迅、川端康成、屠格涅夫……她梦想着自己能如父亲期盼的那样,有卓越的文采,成为一名了不起的作家。
师范尚未毕业,她开始学写小说,写完后耐心细致的眷写在稿纸上,兴致勃勃地徒步进城,去邮局将稿子满怀期望地寄出,然后望眼欲穿地等待。然而,她寄给南京《青春》杂志的稿子如石沉大海,一朵浪花都没有激起,她有些迷茫了,她一遍遍地问自己:自己会不会让父亲失望?自己的梦想能不能实现呢?
他不想辜负父亲的期望,更不想放弃自己的梦想。她又开始构思一篇小说,宿舍是几个人同住,怕影响别人,她点燃蜡烛,连夜趴在蚊帐里赶写。晨光熹微,蜡烛冒出的烟气把白蚊帐都熏成了黑色,她的两个鼻孔也被熏得黑黑的,像“矿井”工人一样。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篇小说被《北方文学》编辑欣赏,大为鼓励。她的处女作终于发表!此刻她的心,犹如在寒天雪地遇到了一朵花,满心荡漾着春天的暖意。
从此,她开始断断续续地文字记载记忆深处的童年生活,20岁那年,中篇小说《涨极村童话》整理完成,小说定于发表在1986年第2期的《人民文学》上。不料在这时,不幸却猝然而至。
1985年底的寒冬,五十多岁的父亲突患脑溢血,一病不起,他最大的愿望是想看看女儿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小说,但当时尚未发表,父亲终是憾别尘世。拿着那期姗姗来迟的《人民文学》,她悲情难抑。
父亲去世后,她的生活变得黯然失色,《沉睡的大固其固》《北国一片苍茫》《葫芦街头唱晚》等早期作品,无一不是她对于困惑、苦闷的生活所引发的一点思索,她说:“我的手是粗糙而荒凉的,我的文字也是粗糙荒凉的。”
她不属于对生活要求很高的女人,而她的爱情却迟迟不来。34岁那年,她那荒凉的心终于触摸到了温度,爱情飘然而来,缘分到了,结婚便是必然。
她在省城哈尔滨搞创作,爱人在塔河任县委书记,婚后虽然分居两地,但他们感情一直很好。爱人的体贴,婚姻的幸福,让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女人。而一场意外车祸,夺去了丈夫的生命,也粉碎了她所有的幸福,她陷入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
那段日子里,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拨打丈夫的手机,一遍又一遍,电话里一遍遍传出的,总是冷冰冰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她欲罢不能,直到有一天听筒传出的声音,变成“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她终于意识到,丈夫永远不会回来了,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挽回。
她告诉自己必须直面这种突变和打击,勇敢地活下去。她希望能够重新拿起笔来写作,以减轻自己的痛苦,然而只写了一行,便潸然泪下。那支笔是爱人送给她的结婚礼物,而今笔犹在,人已去,情何以堪?
那段时间她静静地躲在无人的角落里,躲在无人问津的地方,悄悄地进行着小说的创作。她不希望得到别人的安慰,因为不管别人处于多么的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慰藉,都会让她想起曾经的伤痛。
那一天,她想起了外婆家那个生机勃勃的菜园,由于无霜期太短,一场猝不及防的秋霜扫荡过来,所有充满生机的植物一夜凋敝,曾令年幼的她痛心和震撼。此时的她却有了另一番感悟:“从早衰的植物身上,我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淡定和从容。许多衰亡的植物,翌年春风吹又生,又恢复了勃勃生机。”
她开始接受并面对残酷的现实,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借助一个个主人公,借助大自然的生命奇迹,淡出自己的伤痛。
“我想把脸上涂上厚厚的泥巴,不让人看到我的哀伤。”这是她写在《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开头。她怜惜女主人公邂逅的每一个角色,她说:“和他们的痛苦比,我的痛苦是浅的。”
面对痛苦,优雅转身。她用一支冷静的笔刻画悲剧,将内心深处最黑暗最悲痛的感情像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抽离,于笔墨间飘散出平和,让人找到生存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