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田凝重,朴实,含蓄,一如勤劳憨厚少言寡语的父亲。
我十岁那年,家里分到三亩水田,父亲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惊喜,眼角的鱼尾纹却褶出了道道笑意。
数九一完,父亲就急着要下田,说春耕早一天,如把肥来添。田里冬天长出的水草开春后便要疯长,早点犁田,既防止水草扯肥,还可把水草压在泥里肥田。父亲身材瘦小,沉重的铁犁在他背上却显得举重若轻。他赶着老牛,在黎明中走过沾满露珠的田间小道,来到地头,挽上轭缰,在冰凉的水田里犁蹚起来。
天上有雾,远山朦胧,近树水灵。田有三块,与邻家水田层叠在半山腰,道道田坎如弯曲的五线谱。一群麻鸭站在田坎上扇翅梳羽,“嘎嘎”有声,浓重的水墨画便有了韵调。几只白鹭在水田中漫步寻找受惊的鱼儿,一等老牛走进,便腾空舞起,在空中画一道弧线后再落回水里。父亲右手掌犁,左手挥一根细细的竹梢,却一次也没有落到牛背上,嘴里“喔吁”有声,看起像在驾牛,其实是在宣泄心中的愉悦,这就是父亲心中的歌。
太阳出来了,浓雾上升为白云,缭绕在成片金黄的菜花上,坡上几株白李红桃,倒映在波光潾潾的水田中,衬映着父亲驾牛农耕的身影,剪出一幅人勤春早的山水画。中午,父亲在田头吃了我送去的午饭,然后又下到水田,太阳还没落山就把三亩水田犁完了。
第二天,父亲开始耙田。耙田是技巧活,钉齿耙有一米五长,有框无板,为了耙得均匀,人必须站在耙上增加重量,稍微把控不当就会掉下来。父亲熟谙此中诀窍,稳稳站在耙上,两手抓紧牛缰,眼中看牛,嘴里唤牛,脚下把控平衡,驾驭着钉齿耙匀速直行,有如驾着战车驰骋沙场的勇士,威风凛凛,踏险如夷。
接下来是插秧、薅秧。第一次薅秧是在水稻分蘖时,此时多有黄鳝在夜间出来活动。父亲在薅秧时身上背一个笆篓,一见泥中有洞便知有黄鳝,然后伸出中指插进洞中,马上就能钩出一条,速度之快,就像从地上捡起一样,一天下来总能抓个半笆篓黄鳝,晚饭时就能大快朵颐了。趁着老酒,父亲与母亲谈起田间农事,家里便弥漫着憧憬未来知足常乐的温馨。
经过数月辛劳,换来的当然是喜悦的丰收。面对沉甸甸的谷穗,父亲的笑堆积在脸上,随散在炊烟里。
我从学校出来后就留在了城里,多次劝父母放弃艰辛的农事,随我到城里去住。父亲总说他离不开这块地。
我年年回老家,用镜头记录家乡朴实的风貌,乡亲们憨厚的身影。我惊喜地发现,镜头中每年都有变化:崎岖小路变成了村村通,荒坡野岭遍布了鸡和羊,蓁莽丛林如今已果味飘香,土墙灰瓦变成了小洋房,就连犁锄钉耙也换成了半机械。我感叹深思,面对贫穷,重要的不是离去,而是去改变。
水田中,依然忙碌着的父亲的背影,呈现的已不是艰辛,而是劳动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