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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塘的水上清洁工

青年文摘 日期:2020-2-2

那年八月下旬,我和六妹来到西塘,一个小小的江南古镇。

黄昏,我们沿着临河的长街漫行。一条小船在彼岸酒家楼下微微浮动,船夫坐在船头,悠闲地抽着香烟。此人三十出头,身瘦衣宽,脸长长的,头发有些零乱。游客朝他拍照,闪光灯“咔嚓咔嚓”,他毫无反应,只把一条腿歪搭在船舷上,半低着头,默默地享受那支短短的香烟。那条腿也瘦,裤管显得有些空荡,薄长的脚板蹬着千层底的黑布鞋。开始我以为他在候客,后来看到船上放着长柄捞网和垃圾篓,才明白他是清洁工。

他扔掉烟蒂,用桨顶一下岸石,小船就离了岸,慢慢地顺水漂移。除非是给游船让道,他都懒得摇橹。摇橹也用一只手,有心无心,不愿意绷紧肌肉。世上哪有这么悠闲的清洁工!这边游人熙熙攘攘,对岸酒家正在呼喝划拳,而他充耳不闻。我注视着他,人世间的喧哗躁动就变得轻了,淡了,全都成为他的背景。

上了石桥,我坐在石墩上,看着他和小船缓缓地漂进桥孔。我又坐到另一边的石墩上,目送他和小船渐渐远去。水面漂过梧桐叶,他漫不经心地伸出捞网,连屁股都不挪一下。河边泊着一座“水上餐厅”,船楼的霓虹灯在水中投射出大片光影,奇异,诡艳。他把小船摇到滟滟的灯影里,那一刻真是如梦似幻。

我痴痴地望着他和小船消失在夜色里,不愿离去。过了许久,他和小船从暗影中再度出现,往这边漂过来。这边桥下有个小小埠头,到了这儿,他终于站起来了,小船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推着向埠头靠近。他一个跨步上了岸,动作飘逸,恍若仙人。我担心小船因为他的蹬力离岸,小船却继续往前,轻轻地触到石阶,好像能按主人心意行事。他拴好小船,上岸去了。我兀自望着小船出神,那把长橹在水中半浮半浸。

“你又在想什么……”六妹似问非问。我没有回答。

吃过晚饭回旅店休息一会儿,我们出来欣赏河街夜景,发现水上清洁工换了一个。这人身如铁塔,头大颈粗,登台唱戏李逵张飞非他莫属。那条小船载着他摇摇晃晃,好生吃力,似乎随时都会覆没。他叉开柱子般的双腿站在船上,膝盖绷得直直的,一只大手将长长的捞网牢牢地夹在腋下,另一只大手掌着橹,把将小船摇得飞快。

正是放河灯的时候,好几家铺子在卖河灯,有莲花灯、船灯和心灯,还有一种是长方形,都用各色彩纸做成,十分精致。这些河灯点燃了,烛光从里面映着彩纸,漂在水中又映着波光,在黑暗中多么动人啊!可是,游客们刚把河灯放下去,壮汉就匆匆赶到,“波”的一声用捞网将河灯扑灭,捞起来用力倒进垃圾篓。他那么粗鲁,对寄载各种心愿的小灯不带丝毫怜悯,简直就是“河灯杀手”。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灯还燃着你就这样……”“你回头再捞也不迟!”“至少等河灯熄了才能捞。”“不要捞了,河灯多漂亮呀!”

壮汉却振振有词,声音像打雷一样:“我是打工的!我不干活人家不给我钱!”

一个小姑娘含着眼泪向一位卖河灯的老太太投诉,老太太操着吴侬软语无奈地说:“跟他说也没有用,他呢……等他过去了就好了……”

六妹很想放河灯,又不甘让自己的河灯遭遇灭顶之灾,就在那儿磨磨蹭蹭。

等了好久,终于等到壮汉驱驭着小船离去。六妹买了一盏小小的莲花灯,下到濒水的台阶,在牵挂与侥幸的目光里,很小心地将莲花灯放到水面。莲花灯畏畏葸葸地躲在河堤下,没有漂向河心,这儿有台阶挡着,不到近处发现不了,它是害怕那个壮汉杀回马枪吧。

夜渐渐深了,街市渐渐冷清、寂静。我们走过幽暗的长巷回到旅店。我在露台上坐了很久,半分睡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