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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学家的难题

读者文摘 日期:2021-1-26

有位母亲,儿子因车祸丧命,同车人亦受伤不轻。幸存者说,是她儿子无证驾驶惹的祸。交警信了,母亲却不信:她知道儿子胆小,不会轻易开车。多次找交通大队喊冤,交警说除非拿出有力证据,否则不能更改结论。于是母亲就到80里外那个出事小镇去,一家一家叩门,寻找目击者。家里没钱,母亲只能步行,走一次差不多要花一天时间。

谢天谢地,母亲找到一个证人,证明儿子死时坐在副驾驶位置。去交通大队交涉却无结果。母亲不死心,继续寻找证人,别人劝她算了,她不肯。一次一次往出事地点跑,终于找到另一个证人,证明儿子死时确实坐在副驾驶位置。最后交通部门重做结论,儿子无辜。此时儿子遇难已过四年。有人问,你怎么知道你儿子是清白的?母亲答:直觉。又问,是什么让你一直坚持了四年?母亲答:凭我是他的母亲,别说四年,四十年也能坚持。

历史学家与历史事实之间,并不存在血缘关系,但没有亲情,不等于没有感情。历史学家探寻历史真相时,执著程度未必逊于这位母亲。其幸运在于,历尽沧桑,当事人犹在;然而,要是当事人三缄其口,坚持要把真相带进坟墓,情况又会如何?

冯亦代先生2005年2月23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文汇报》次日刊发的《大雪飘飞送别亦代老人》中说:“近年来,冯亦代因病已不便写文章了,黄宗英觉得有些史料当事人不写,就可能失传了,劝他写一些记忆中的‘碎片’,留作史料。冯亦代却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讲’。黄宗英说:‘总能透点风吧。’他断然地说:‘连老婆也不能讲’。黄宗英觉得他固执起来像一座石墩”。到底什么事,“到死也不能讲”、“连老婆也不能讲”?人们迫切希望知道真相。

原来,“有些事”是党组织让他做的。冯亦代一度担任国民党中央信托局印刷厂(即造币厂)副厂长,对重庆左翼戏剧影业帮助很大,尤以资助进步文化人士著称。冯亦代仗义疏财,有“路路通”、“百有份”之称。不管国民党、军统、中统还是青红帮、袍哥,都能“吃讲茶”、“折肩胛”、“叙金兰”、“排名次”……对冯亦代这段经历感兴趣者,不止黄宗英一人。有来访者亦问:“您能谈谈那时候的故事么?”冯亦代沉默了半天,说:“有些事是不可以公开的。做的不对是我能力有限,是我的责任,但是一开始都是党交给的工作。我只能讲到此为止。”(见张者《相见时难别亦难》一书)随着冯亦代“笑着迎接黑的美”(此话他想加在遗嘱中),这些往事也就成为“黑的美”的组成部分,永远不会为人所知了。

坚持把真相葬入坟墓者,当然不止冯亦代一人。潘维在北大国际政治系读硕士时,导师是外聘教授陈翰笙。在潘维心目中,“把共产党的地下工作与学术生涯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陈翰笙是中国第一人”。曾获“苏联英雄”称号、二战时期著名谍报人员左尔格在日本被处死,其人竟然是陈翰笙介绍去日本的。这还不说,“1944年,蒋介石根据日本的情报,命令在昆明抓捕陈翰笙,昆明突然飞来架英国军用飞机,把陈翰笙接到印度去了。”这不能不让潘维格外好奇。“我就这件事问过翰老,他只告诉我,做地下工作的人,有些事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见潘维文《忆先师陈翰笙》)

国内如此,国外亦然。2005年1月22日,尼克松总统秘书罗丝·伍兹(《尼克松回忆录》中“丝”作“斯”)在美国俄亥俄州一家养老院去世,享年87岁。换成另位老太太辞世,保证波澜不惊)而罗丝·伍兹辞世,马上成为美国各大媒体头条新闻。老太太离开权力中心多年,所以惹人关注,只因她是“水门事件”当事人。罗丝·伍兹在世,肯定有人心存幻想,希望有那么一天,老太太会说出事件真相;老太太一死,意味着“水门事件”空留谜面永无谜底。

“水门事件”发生在1972年6月17日,五名男子在华盛顿水门大厦民主党总部安装窃听器被捕,其中一人是尼克松竞选班子的成员。尼克松虽然以压倒优势连任总统,但水门事件越搞越大。最后,大陪审团把尼克松定为掩盖水门事件的同谋者,最高法院裁定尼克松须向官方交出有关的录音带。尼克松深知美国总统必须带头遵守法律,选择了交出而不是销毁这些录音带。录音带录音时间总计240个小时,其中有一段尼克松与其幕僚长海德曼的谈话,长达18。5分钟被消磁。“水门事件”沸沸扬扬,扑朔迷离,皆因此而起。罗丝·伍兹解释说:18。5分钟空白是制作副本时不小心按错了键,又恰好接到一个电话,未能及时发现造成的。而专家经检测后确认,这段录音是分五至九次被抹掉的。于是,消磁内容就成了当代美国历史上一大悬案。

尼克松回忆当时情景时说:“我也知道只有说那段空白是我洗掉的或者说是由罗斯·伍兹自作主张或者是在我的直接间接要求之下由她蓄意洗掉的,人们才会欣然接受。但是我知道我没有去洗掉录音带,我也完全相信罗斯所说的,她也没有。”(见《尼克松回忆录》)

罗丝·伍兹曾在法庭和大陪审团面前为此宣誓作证,并未因违法受到起诉。

基辛格在回忆录《动乱年代》中曾说“尼克松没有真正的密友”,但实际上尼克松对罗丝·伍兹非常信任,甚至视她为家庭成员之一。尼克松说过:“我(辞职)的决定已是不可动摇的,在一次晚餐上,我让伍兹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事情就不能再改变了。她……和我们全家走得很近。”

舆论怀疑罗丝·伍兹对录音带做了手脚,尼克松更是跳进密西西比河洗不清,只好辞去总统职务。这在美国历史上前无古人,迄今亦无来者。罗丝·伍兹离开白宫后,一如既往,对陪同总统一起走过那段日子只字不提。

人证不能如愿,退而求其次,大做物证文章。2001年8月8日,美国国家档案局郑重宣布,将竭尽全力恢复录音带上被抹掉那18。5分钟录音。档案局女发言人苏珊·库帕透露,恢复这段录音至少耗时一年。结果科学家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耗时近两年,但仍然无法恢复录音带中空白。2003年5月9日,档案局发言人约翰·卡林发表声明说:“我们已经尝试了一切手段来再现那段被抹去的录音;不过,我们现在只能尽量保存这盘磁带,希望下一代人有能力破解这一关键的历史证物。”

历史学家平生职责所在,就是努力发掘事情真相,恢复历史本来面目。而发掘真相有效途径之一,就是找到当事人、亲历者。可惜当事人各有自己的原则,政党组织有纪律,地下工作有秘密,秘书职业有操守,当事人做得都没错。但作为史学家,探求真相也没有错。这实在是一个难题,可者说是一个难解的悖论吧。

历史绵绵不绝,酷似一个自然数列,而真相则相当于该数列之极限,从理论上讲,可以无限趋近;从事实上看,永远不会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