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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功夫

读者文摘 日期:2021-6-10

日本人冈仓天心,我对他略知一二,是因读过他的《茶之书》。《茶之书》是用随笔体写的,谈茶说禅,最终归结于谈艺术和人生。这让人联想到中国的林语堂,但比林语堂的书趣味稍逊,却又意味略深。

然而,他让我印象最深的,却不是《茶之书》。

先说说宋徽宗。这位沉迷艺术的皇帝,一手亡了北宋,一手留下不朽的佳作。其中一幅,是他临摹张萱的《捣练图》,虽是临摹之作,却又自成珍品。这幅画,曾出现于晚清的北京琉璃厂,还让光绪的老师翁同龢撞见了。翁同龢颇有学问,也是收藏家。但他见了,也就见了。他还在日记上记了一笔,但记了,也就是有此一事而已。

到了民国初年,美国波士顿美术馆派了一个买手,来北京寻古董。他在琉璃厂见到这幅画,便买了。这个买手,就是冈仓天心。

冈仓天心买《捣练图》,花了1350元。今天它的价格是多少?不是天价,是无价。

这件事,写在上海博物馆编的《翰墨荟萃》一书中,我读了,难过,也感叹不已。我以为,冈仓天心是有真功夫的人。功夫让人想到武术。写《茶之书》是软功夫,做买手则是硬功夫。他和《捣练图》偶遇时,宛如生死关头,买或不买,不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买手的选择,只能是:出手,或者不出手。

中国古画鉴定界,还有一位大家叫王季迁,他是吴湖帆的弟子,从师父那儿学到了用笔墨辨别真伪的手艺,极少失手。他自己的弟子中,有一个叫张洪,后来成了苏富比中国书画部的创立者。还有一个女弟子叫徐小虎,虽是女子,却颇有虎气,她后来在牛津大学取得博士学位,其博士论文的重心,是研究元代大画家吴镇留存的画作。确切地说,她是在研究了50幅据传是吴镇的画作后,得出结论:仅有三幅半是吴镇的手笔。

这个结论很让人扫兴。但她有理有据,论证过程颇为严谨。这部论文,她后来增补为一本厚书《被遗忘的真迹:吴镇书画重鉴》。中文版已经出版,长达600多页,插图200余幅。我买了,有空读一点,像读一份漫长的打假报告。

徐小虎另有一本书我也买了,是她和师父王季迁之间的问答,《画语录:听王季迁谈中国书画的笔墨》。问得诚恳,也颇尖锐,答得从容,并富有证据和逻辑。这一问一答,既是求知,也有攻防、过招,读起来长知识,也很有趣。

名师向高徒传授真功夫的故事,总是动人的。

伊斯特伍德执导的《百万美元宝贝》里,拳击教练(一个倔强的老家伙)向女弟子提出这样的约定:“你要我教你,就只能听我的,我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挨了打,也别在我跟前哭。”

这个女弟子从命了。因为师父只点拨了一句,她的姿势、方向感就变了,一拳出去,力量倍增。

阿城的《棋王》中,也有个拜师的情节,大致是这样:迷恋下棋的年轻人,听说有个高人,略似今天所说的宗师,棋艺精湛而又莫测高深,但轻易不收徒。他就上门请教,和宗师连下了三盘,都赢了。

宗师说:“我答应做你的师父。”

年轻人笑道:“可你连我都下不过,凭啥做我师父啊?”

我读过三所小学,其中的一所位于成都长发街。附近有一条仁厚街,语文老師就住在那儿,我去她家借过《水浒传》。

长发街、仁厚街,说是街,其实都是细细长长的巷子。那时候,小巷子里一派冷清,老头子们坐在古树下吃茶。多年后才晓得,我出入仁厚街的时候,陈子庄正在那儿度晚年。

陈子庄是大画家,那时候却只能嚼有虫眼的生胡豆下烧酒。他缺钱买纸,所以画都很小。有些画,就画在纸烟盒、处方笺的背面。然而他画得好,清、奇、古、瘦,是家常山水,却画出了一股孤傲。孤傲,却不孤芳自赏。他笔下,有股文人画中少见的英气。他是练过武术的,那是他的硬功夫。

现在有传说,说陈子庄曾用手举起过武侯祠中的大铜炉,比力能扛鼎还厉害。少城公园,即今天的人民公园,民国时期常年摆擂台,叫作“打金章”。

1937年,陈子庄24岁,在少城公园,他跳上擂台,把29军的一个军部武术教官打得趴下,直喷鼻血。另有一说,教官被打得半死,成了残废。总之,陈子庄打赢了,拿了金奖,这是确切无疑的。

即便在陈子庄的画不被人看好时,也没人质疑过他拳脚的功夫。

陈子庄自打金章后,被王瓒绪聘为保镖。这成为他人生的一大拐点,于是他有机会向游于蜀地的黄宾虹、齐白石学习,并终成大家。

我在小说《岁杪》中,写到一个寂寞的老画家庄爷爷,原型即是我心目中的陈子庄。庄爷爷收了个很憨的小娃做徒弟。他指导憨娃画画:“看得要深,下手要狠。”他还告诉憨娃:“这一百年的画家,我只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木匠,握惯了斧头的手握毛笔,大开大合,有蛮劲。他叫齐白石。还有一个是刀儿匠,耍过真刀真枪的,比齐白石还要蛮。这个人,晓不晓得是哪个?”

憨娃说:“庄爷爷。”

“咋晓得是庄爷爷?”

“爷爷比齐白石更蛮:他的画,不怪,你怪。”

“嗯,画画,要怪,才是不怪。不怪,这才是怪了……齐白石骨子里还是个怪老头儿。他跟我,都是用斧头、刀,剔干净了中国画中的一股讨厌味。”

“啥子味?”

“酸味。”

而现实中的陈子庄,比这还自信。他说:“我死之后,我的画定会光辉灿烂,那是不成问题的。”

他画作的价值,正如他拳头上的硬功夫,已经被时间所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