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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时代的情感

读者文摘 日期:2023-3-14

私的情感和公的空间

这几年,我心里总会不时浮起一道算术题:这一生中,真正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还有多少天?算术题总会有答案,但要消灭题目本身,却不容易。

我们身陷现代旋涡,无法自拔,就像资本无止境的积累一样,要维系眼前这种生活路径,也不能有片刻休止。整个家庭的存在方式,当下与未来,都已被深深整合进这个社会畸形的运作方式中。

今天的大部分都市人,都是在一个社会空间里培养人格,形成情感能力,然后进入另一个社会空间里长久生活。成长空间里的血缘、族群、邻里等社会关系,从分别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已是陌路。

事实上,即便是一个包括三代人的传统意义上的小家庭,对多数人而言也无法在空间上保持完整,割裂是常态。老人的文化适应性、年轻人的经济能力是影响因素,更不可抗的隐形力量是,这其实是现代化对效率的要求城市要的是人力资本,而不是福利累赘。在工业时代,一种最不“合情”的发展方式,恰恰是最“合理”的。

他乡环境和家庭割裂,会给人的情感积累带来什么影响呢?

最重要的一点是,基于血缘的亲情,如父母叔伯、兄弟姐妹之间,彼此的熟悉程度会下降;基于乡土的友情,如发小、同学、邻居、宗族,更是会因为久不谋面而陌生。一言以蔽之,形成我们情感能力的环境基础,在现实生活中迅速解体。

渐渐地,你不知道父母劳损的腰肌疼痛发作的频率,不知道他们太久不能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后,有没有可替代的倾诉内容和对象,不知道父亲偏咸的口味有没有渐进的改变。其他的亲属和朋友,生疏程度自然更甚。

人们会想:我和乡土之间的情感脱离,与我在工作之地的情感困惑似乎没什么关系。

不,关系很大。因为你的情感能力丧失了应用环境,就像你很擅长Windows系统,却给了你一台崭新的苹果电脑。

人际情感的应用、互动和积累的环境,概括起来是一个字私。这是因为,情感是人最私密的活动,其私密性超过了思想。至少思想是自己知道的,而情感有时连自己都意识不到。

这正是情感的美丽之处,它电光石火的一动,是独立于头脑和身体的。

在我们的成长环境里,家庭是“小私”,而亲戚、宗族、大院、邻里、发小、老师、同学乃至修鞋铺或小卖部的大叔,这些熟悉的有稳定往来的社会关系是“大私”。从“小私”到“大私”,这是一个持续进行情感应用、互动和积累的最优越的环境。在这个范围内,人们甚至不需要使用太明确的语言,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心领神会,正是情感最本真的作用方式。离开它起作用的社会空间,我们被置入了一个情感意义上的陌生环境,就是今天的都市。在都市里,如果你是一个单身者,那么连“小私”都没有,如果你有小家庭,那么就只有“小私”。

除此之外,一出门全是“公”的。

除非你是一个在故乡工作,且成长期的社会关系仍然完整的人,否则,你就必须在情感上克制自己,控制情感的应用、互动,因而也就阻碍了积累。道理很简单:邻家小妹对你撒娇,你会捏一把她的脸,但女同事一般不会撒娇,她们的脸也不能捏。

“成长期的社会关系仍然保持完整”几乎是做不到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你不离开,别人也会离开,同时会有许多陌生人到来。从这个意义上讲,成长环境在你完成年龄意义上的成长之前就已经开始崩溃。

当然我们可以在新环境里重建友情圈,乃至广义的亲情圈,但效果非常有限。比如一些单位会组织业余的集体活动以图打造“团队精神”,“团队精神”说白了就是情感默契,它的确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和共同体意识。不过,其效果经常会被活动的强制性以及活动中安排的说教内容所消解。

种类丰富、程度各异的情感,在“大流动”的时代背景下大多没有了用武之地。

“心如明镜台”,拂拭不勤,塵垢必生。

情感的圈禁

为什么富足却不快乐?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把人与外界(社会、自然、宇宙)发生联系的方式说清楚。宏观地说,方式其实就三种:身体、头脑和心灵。

身体是一种欲望联系,它的目标是舒服。一切奢侈逸乐,都是身体的欲望。

头脑是一种理性联系,对投入与产出的计算,对自我实现的追寻,对事物规律的探索,这是头脑的功能。

心灵则是一种情感联系,感受喜怒哀乐,体验爱恨美丑,理解幸福与不幸。

这三者必须实现一种平衡,让三条腿都站得稳稳的,人才会是愉悦的。

英国哲学家罗素的一段话让人动容。他说:“我行将就木时,不会有枉过此生之憾。我在暮色中见过红赤的土地,晨光中见过晶莹的露珠,霜天中见过闪耀的冰雪;我嗅到久旱后甘霖的气息,我听过风暴中的大西洋拍打康沃尔郡花岗岩时那种惊涛裂岸的轰鸣。”

无论怎样夸赞罗素对头脑的运用能力都不过分,但从这段话里,我们看到的是他一生中对心灵的惊人调动,在我看来,这就是平衡的范本。

而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更是认为,他的一生没有“工作”过一天,每一天都是在游戏中度过。

当情感、理性和身体实现了平衡,那么工作就不再是苦差。不过,这种平衡很难,这便是现代人富足而不快乐的根源。罗素和马克·吐温的经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不具有可复制性。

工业制度总是张扬身体欲望,以之作为自我实现的标准,把人绑定在头脑理性的浅层次(投入产出的算计)上。

而心灵的情感体验,虽说并没有被视为一种硬性成本,却被当作一种机会成本如果在情感上花费太多时间,就会耽误工作的时间。

工作、工作、工作,工作日用电脑工作,休息日用手机工作。请对号入座,看看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在“行将就木”时的记忆只有工作,没有情与义,也没有诗与画,没有体验过“银瓶乍破水浆迸”,也没有见过“露似真珠月似弓”,忘了母亲的厨艺,失了爱人的温存。

情感被圈禁了。

在我们大部分人已经离开的那个成长空间,情感的积累是“自然富集”的,其应用和互动是“心领神会”的。而在这个新的工作空间里,情感的积累是“机械衍生”的,应用和互动是“规则至上”的。

机械衍生的意思是,你不能再按照关系之亲疏(伦理)来自然应用情感,而必须按照明确的角色身份(功能)来进行十分克制的互动。举例言之,你和上司每天待在同一个办公室里,这与和同学每天待在一个教室里是天壤之别,前者永远无法培养起后者的那种情感。如果你的同学成了你的上司,那他基本上就不再是你的同学。这个世界上永远存在一类特殊的失败者,失败的原因就是分不清这种区别。

你可能会说,工作与生活中要切换情感模式,这在任何时代不都是一样的吗?是的,但别忘了两个新的背景。

一是,过去的工作不会占据人们大量的时间。事实上人类从原始采集、渔猎时代到农业社会,再到工业社会,生活越来越富足,但工作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人们越来越忙碌。二是,在改革开放前的所有历史里,除了动荡时代,大部分人都不会脱离乡土,并且乡土环境一般不会崩溃。

心灵的顺从与反抗

心灵被圈禁,熟习的情感能力没有用武之地,就产生了两种人。

一种是头脑压倒心灵,表现为情感孤立。

他彻底服从圈禁,克制人的本性,最后荒废了情感应用的能力。在都市里,你很容易找到这样的人,他们“两点一线”,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完全被环境所塑造,变成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跟大部分人也没有多少工作以外的话要说。

这是少数,大部分人是另一种,即身体压倒心灵的,表现为情感紊乱。

情感能力丧失了应用环境,而它又无法被克制,就变得无序。具体地说,是从心灵体验转向身体欲望,用后者代替前者。在此过程中喜怒哀乐、爱憎美丑都还在,情感没有死亡,只是起因已经变异。

这第二种人,就是哲学家弗洛姆所说的“消费人”。天堂是一个巨型的百货店,物质的刺激和兴奋,被误认作愉悦和幸福,满足没有休止的欲望就是生活的意义。

消费要满足的欲望,除了身体的舒服,还有虚荣,而虚荣寄托的就是变质后的情感。因为人们所处的不是情感能力形成的那个环境,意味着彼此不知道对方的底细,因而就可以通过外在之物来获取情感的归集,如夸赞、羡慕、崇拜。挎一个名牌包包当然不会增加多少舒适度,但它会改变人们的印象,进而影响情感,当然,这是异化的情感。

情感的应用、互动和积累都是通过社交来实现的,但在身体欲望代替心灵体验的时候,“社交”这个词的含义本身已经发生了“病变”,很大程度上是从情感交流变成性欲的临时匹配。如果缺乏足够的制约,几乎所有的社交工具都有沦为一夜情渠道的倾向。

就像把一個人的心灵,塞进了一个动物的躯体,身体已经配不上这个心灵。

被圈禁的心灵也会反抗,反抗的方式就是从原始情感转向“次生情感”。

亚当·斯密以“同情”这一概念为基础塑造了道德理论体系,“同情”的意思是和对方具有相似的情感体验。比如看到对方受伤,也能体会到疼痛并且怜惜之;看到对方喜悦,自己也跟着喜悦,尽管程度上可能稍逊一筹。而“同情”依靠的是想象。真实的情感场景越来越少了,但想象能力还是保留着,所以我们还可以通过次生的方式来体验真实情感。

举个例子,在今天,我们已经很难实际体会别离和思念这两种美丽动人的情感了,因为每一个关系亲近的人都在你的手机里技术也会让我们在情感上变得狭隘。但我们还是可以借助阅读经典、欣赏戏剧、看电影、读诗歌等方式,去体会离别的愁和相思的苦,并跟随主人公一起辗转反侧。

如果我们接触的是优秀的文艺作品,那么它对情感训练和积累也是有效的,这便是文艺的魅力,它让我们短暂地从失衡状态里走出来。

情感残疾的人,一定不是独立而健全的。以独立而健全为目标,弗洛姆冷酷地说,大部分人还没有充分地完成出生的过程,就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们在情感上需要努力的方向,就是把自己“完整地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