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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墨之恋

意林 日期:2023-2-2

如果很爱一个人的话,除了任性地爱下去,那简直没有别的办法。

总有些不被料到的安排,琐碎的错误朝我们迎来,就这样,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

如果那时我跟启居有勇气私奔的话,我们现在应该有一个小孩了。

七年,小孩七岁,可以看懂《小王子》。

七年前的秋天,在物理系新建的高压实验室,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偷偷跑了进去,将碳放进高压仓,他们要看看,在怎样的高压下,碳才会变成钻石。

那一年,她20岁,他也20岁,可是他喊她:小孩,小孩,小东西。

她想做什么,他都顺着她。

他们认真做着将碳变成钻石的实验,那是一个明亮的阴天,教室四壁雪白,一室的药品味在那里静静挥发。碳最终没有变成钻石,只是结成一块晶亮的石墨。她将那石墨对着阳光看,她的眼睛便闪着乌漆漆的光。他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左手勾起她的下巴,忽然低下头吻她的唇。

就这样,我与启居相爱。我一直留着那块石墨。我们在一起过那个隆冬。大三的一整年,仿佛都是那样的冬天,不下雪,总是落着小雹子。

启居的生日,我给他买了牛仔裤。事情有点蹊跷,那天早上他腿上套着同样一条新的牛仔裤,不无得意地来找我,说要带我去滑冰。

我说,好,告诉我你的新裤子是谁送的。

启居有片刻迟疑,然后说,是同班女生,他帮过她一个小忙。

我说,那么麻烦你等一下。我回头锁上了房门,然后找到了剪刀,三下两下便把包好的牛仔裤剪了。启居敲门,大声问,你在干什么。我平静回答他,我在剪衣服。

我将剪烂的牛仔裤扔到窗户外面。

剪刀太锋利,我失手刺到了手心,血隐隐渗出,静静地流下。我捂着伤口,将手放在纸上擦一擦。我知道我是一个心脆如纸的人,不讲理,没分寸,易受刺激,这样的我,谁也不要来伤害我,哪怕一点点。

那天我们分别被隔在房门的里面和外面,深黑的走廊,惨白的房间,黑与白是如此狰狞对照。直到黄昏,我打开门,我知道启居永远会在门外等我。我又好颜好语地说,走啊,我们去滑冰。

这次,门外的启居却说,算了,我走了。

整个冬天我没有再见到启居。只是某天收到他的信,信上说:“小恕,如果你原谅我,我会打电话给你,前提是你要改改你的脾气先打一个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不会再这样莫名其妙地发火。”

我把那封信细心放好,一心一意操练打电话的语气。我没想到,我原来也可以是这样柔软。晚上我哪儿也没有去,坐在床上打电话,可是电话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却是无人接听。

夜已经悄悄地来临,冬季的月亮显得特别地黄,有一丝丝淡薄的光晕水一样流动,我在床上泪流满面,而后就病了。

我一直咳嗽,诊断为大叶性肺炎。启居终于来照看我,我一边咳嗽一边与他接吻,那点病没有传染他,是他的幸运。

校医院的病房,我喜欢,那么小,那么干净,阳光好的时候我倚在窗边看楼下打羽毛球的人,我看到一条相似的牛仔裤,而它属于一个女生。

启居与她,打着球,情侣装。

后来,启居来看我,我便看到那牛仔裤站在窗外,静静等着。启居下楼,她便追上去,她跟在他后面。

我忽然觉得很无趣了,那时我最爱围城里的唐小芙,唐说,我爱的那个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

他要没有历史,干干净净在等我。我说,启居,我离开并不是因为你不好,而是你已经不够纯洁。他说,你说什么?我便把病房的门关上,不再允许任何人进来。

没有办法,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

那时,我便想起乔。乔在家乡,一直没有结婚,是我的一位年轻的老师。他那么亲厚,我忽然很想见到他。

病好后我回到家与乔在一起。有天走在街上,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那身影静静站立,看着我们,一动也不动。我要张口喊他一声,马路上有车开过,然后,身影消失在傍晚的车流人海里,我知道,那是启居。

毕业后我去了北京,乔也转移到那里。后来他带我去看他开的公司,我没想到乔的公司原来已经这样壮观。书生乔,他竟然可以开一个这么大的公司,他原来不再清秀儒雅了,他早已经不是了。那晚有人请客喝酒,乔将我介绍给朋友,酒气氤氲中我忽然想吐,没喝酒,我吐出清水。

平凡女子,不适合与乔交往,交往一年已经够多,他迟早会抛弃我,因我不思进取,因为知道我不思进取又不肯改变。

乔买了戒指给我。好璀璨的钻,而我忽然想起了启居。我与启居两年没见了,他现在还好吗?如果没有那些偏差,启居也应该向我求婚的,他也会送我钻石戒指,但是他离开了我。

我忽然无法自抑,我要疯了。我在夜色里狂奔。我逃,大雪无声地打湿了我的衣服,我哭了,眼泪冻在脸上,结一层壳。我的面孔失去了表情,正如我的心布满冰纹,碎裂。

不知何时,雪已经停了,干净至极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我躺在公园的椅子上,椅子是冰冷的,但是我躺了好久,没想转动身体。

那夜我发高烧,有人将我送进医院。在病床上我似乎看到了启居的脸,启居的手正轻抚我的额头,我扑向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紧紧抱住他,可是转眼我发现,我抱住的人是乔。

隔一日我离开医院,我对乔说:“对不起,我不能和你结婚了。”乔低低地安慰我:“小恕,我没有怨你。”

感情总是令人不如意,我想在工作中寻找安慰。没有什么比想要忘记一个人而不能忘记更痛苦更艰难的事了,但是我要我自己做到。

我对自己不够好,没有一点娱乐,没有一点休养,没有一点闲适时光,哪怕只是充足的睡眠。下班就直奔30平方米的小公寓,改我的方案创意,做我的生之苦役。我像一只软体动物,最怕的就是离开壳。

大学毕业后我迅速老去,脸色灰白,白头发都长出三五根。

可是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天啊,下班的时候,有人在后面叫住了我。

一声声唤我的人,是启居,启居来找我了。启居向前探过身子,细细打量我。我看到他穿着笔挺的西装,系着领带,他成熟优雅,人好英俊。他把我手一牵,带我去吃东西。一起吃东西,一起走路,多像那些在学校无所事事的日子。

启居的眉宇间有淡淡的温柔,他的身体语言告诉我:我仍爱你。吃过东西我对启居说,我要回去休息了。他送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后我主动拉了他的手,一路上没有再放开。我说:“启居,你不要走。”

清早的太阳射进房间里,照到了启居无名指上的戒指。其实我早已猜到,启居结婚了。但是这不能阻止我爱他我终于明白,如果很爱一个人的话,除了任性地爱下去,那简直没有别的办法,而爱,其实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启居忽然一把抓住我,眼睛湿湿地看我,说:“小恕,当初我与那女孩真的没有别的。我现在的妻子也不是她,是毕业后父母给选的。”

我把头别过去了,不想听他继续讲。

启居走后,我打了电话给他,告诉他我就要离开北京,并且,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将去往哪里,永远不再见他。是的,这次重逢,距离我与启居的初识已经有六年之隔,流光飞舞中,我们的人生早已有了迥然的差别,他应该抓住属于他的幸福和责任,而我,爱他爱了这么多年,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都已耗尽,现在,我应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了。

离开北京,该去往哪里我并不知道,收拾一个小皮箱,最底层是一块黑色晶亮的石墨,我终于轻轻将它丢入门外的废纸篓。

火车未开,开始下雨,雨下得真暴戾,一会儿就把整个城市都下白了。在雨里,火车长鸣一声,我忽然流了眼泪,车窗外我看到奔跑的男子,雨已经转成冰雹,男子一边奔跑一边打电话,我的手机便响了。

“小恕,下车,小恕,你回来!”

我关掉了手机。到了武汉我下了车,转另一辆车去了扬州。

我来到扬州,用平时的存款盘了一间茶室,做起了清淡的生意人。扬州一直游客不断,我的茶馆经营尚好。

时间过得很慢很悠闲,父母催我早点成家。好心的邻居都为我这个“大龄女子”热情地操着心。我见了几个男子,有一个看上去很实在的,我便与他交往着,过了一年,他娶了我。

这已是两年后的某天下午,一位客人失手打碎了店里的茶杯,店伙计叫我出来过问,那人已将碎片一一拾起,然后抬头说:“对不起,我赔吧……”那熟悉的声音,那一张熟悉的脸,我又一次遇见了启居。

这一次的启居已经算是一个沧桑的中年男人了。我注意到他神情中那哀哀的暮气,还有忧伤。他皱皱的旧风褛,疲倦至极。我重新递一盏茶给他,他缓慢饮下然后他把眼睛看向远处,说:“那年,接到你的电话,你要我珍惜婚姻生活,但是,我还是离了婚。然后我辞职,到处找你,在很多城市停留过,我一直保持着原来的手机号,期待有一天你会打来,可是,你一直也没有打来……”

他看了看我,对我笑了笑,然后放下茶钱,推门离去。

我低头看到桌上,钱币是一块黑色闪亮的石墨,不知被手指打磨了多少遍,它通体闪着光。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20岁的我,20岁的启居,我们之间浪掷的七年时光,以及七年间闪躲又追逐的游戏。我曾经想与他共制一块钻石,可是只造出石墨。人生里很多事情不是努力便可做到,有时候,我们依赖的是机缘。

我追出门。启居看向我,微微摇头,微微摆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站在原地再也没有动。

我知道,在我们的世界里,时间是经,空间是纬,细细密密地织出了一连串的悲欢离合和极有规律的阴差阳错。总有些不被料到的安排、琐碎的错误朝我们迎来,就这样,将我们慢慢地、慢慢地隔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