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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灰

意林 日期:2021-1-24

1

午夜的小礼堂,剧社的同学在赶夜彩排一场小小的音乐故事会。《梁祝》轻轻浅浅地响起,许安和木瑶扑通扑通跑过年久失修的舞台,脸上的表情一会儿甜蜜,一会儿悲痛欲绝。我和姚望坐在台下,隔着几排座位聊天。

“嘿,同学,你看那男的,描眉画眼,尖声细气,恶心不恶心啊?”姚望做了一个吐的动作,他正在吃一袋子话梅,真的吐出来一摊嚼烂的果肉。哎呀,他才恶心。

我斜他一眼:“那女的也好不到哪去,祝英台还画一双吊眉,成苏妲姬了。”看见舞台上木瑶做飞天状拥抱许安,我更是愤愤:“瞧瞧,狐狸精。”

“咳咳,同学,说话不带这么损啊,那是我女朋友。”姚望拍着椅子抗议,一颗果核呛到他了,憋得脸通红,顺带着把脸上的青春痘也憋熟了,在微弱的灯光下熠熠生辉,果然是红豆生南国。

我也喊:“你损不损啊,山伯同志是我男朋友,虽然他是恶心了点,那也只能我说。”姚望终于咳出了果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同病相怜,同病相怜啊,他们化蝶双飞,我们成四九银心,冤不冤?”

一出小小的重逢场景,来来回回,蹦蹦哒哒,飞奔着抱了一晚上,真来气,我下意识地踹了一下前排的椅子,轰隆一声响。许安停下来,骂:“姜绚,你有病啊,吵什么吵?”靠,骂人的时候,怀里的英台也舍不得撒手,抱得那个紧,就快嵌入胸腔了。姚望站起来,呵呵笑:“兄弟,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碰到椅子了。”他站起来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椅子上的话梅,他弯腰去拣,又是轰隆一声响,他真的撞到椅子了,摸着脑袋龇牙咧嘴。

音乐响起,台上两人又开始循环拥抱。我小心翼翼地越过几排座位,过去帮他拣梅子。他可真脏,掉在地上,拣起来擦擦还吃。黑暗里,我们小声地发着牢骚,说着说着他就睡着了,说着说着我也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微亮了。台上两位还在拥抱,只是频率缓慢了,抱着就不松开,一起打瞌睡呢。

2

已经第四个晚上了,许安和木瑶还在排练拥抱,这自导自演真是好。不过现在是化蝶之后的拥抱,两个人披着两条彩色的床单飞一圈,抱在一起,飞一圈,又抱在一起。

姚望带了一大包话梅,扔给我一袋儿:“特酸,吃一颗解困,估计今天又得排一夜。”我不喜欢吃话梅,扔回去。姚望又扔过来一袋儿更大的。扯下来一看,是一床毛毯,看来他是真的喜欢吃梅子,连毯子上的图案也全是梅子。裹着那张毯子睡了一晚上,我的腰酸了好几天。

午夜的时候,许安过来拍我的肩膀:“走了,回去了。”小礼堂在东校区,学生宿舍在西校区,几乎要穿过整座城市,虽然这是一座小城。很晚了,已经没有公交车了,我们四个人一路走回去。许安和木瑶走在前面,高声地说戏,不时还飞翔一段。

我跟在他们后面,裹着姚望丢给我的毯子,风很大,我裹得很严实,像一只蛹。是的,我还是个蛹,许安已经化蝶了,所以我只能看着他飞。

姚望跟在最后面,一路走一路吃话梅。他这个人不协调,嘴巴动的时候,脚就忘了动,脚动的时候,嘴巴就忘了动,所以他总是狠嚼几口,然后狠追几步,像是机器人。广场上有新新人类跳街舞,他们惊讶地称赞姚望:“噢,卖糕的,这位仁兄的ElectricBoogaloo超棒哦。”

后来,他们又看见在前面比翼双飞的许安和木瑶,更是跌破眼镜:“这是什么舞团,亦中亦西,亦古亦今,超有创意。”他们的哄笑声在午夜寂静的街响彻云霄。

3

姚望躺在前一排椅子,我躺在后一排椅子,两个人面对面,透过椅子的间隙说话。他递过来一袋子樱桃,说:“你很怕酸的吧,我帮你买的。”我接过来,他把樱桃装在一只透明的瓶子里,就是盛幸运星的那一种,很漂亮。我舍不得吃。

那天晚上,他们排最后一场戏,许安吐血,木瑶跪在风雨里号啕大哭,的确很感人,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姚望翻了一个身,想要转过去看,不小心撞到前排的椅子,也许是午夜,也许是小礼堂实在空旷,那声音巨大得让人心慌。

许安吐了一口血,站起来,朝我喊:“姜绚,你是不是真有病啊?”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轰地站起来:“你才有病,你吐血。”姚望赶紧站起来解释:“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小心。”许安知道错怪我了,眼神变得温柔,而我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打转。

排演继续,雷声轰鸣,灯光闪烁,惊天动地的爱情正在上演。姚望坐过来我身旁,低头看我,似乎是想了很久,他把手覆在我的手上,轻声说:“不哭。”我本来真的不想哭的,听见他这样说,眼泪再撑不住,我把脸埋在他的手背上哭得稀里哗啦。

午夜的时候,下起了瓢泼大雨,真的非常冷。我把那床印满话梅的毯子挪过去,像是一只蛹里住进了两个人,姚望隔着毯子抱紧我。尽管我们不是蝴蝶,但是毛毛虫也要彼此相爱。戏里面,四九银心最后是在一起的。

大雨一直下到第二天早晨,走出小礼堂,阳光懒洋洋的,美丽新世界。我看见木瑶蹦哒着过来牵姚望的臂弯,她说累死了,怕走着走着会睡着。姚望愣了一下,回头看我一看,然后朝前走,两个人背影紧紧地挨着,像是真的睡着了。

许安走过来,说:“对不起。”他的嘴角还有血,看上去有些狰狞。我说:“没关系,我都习惯了。”

4

演出并没有预期的成功,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赶末班巴士回学校。许安和木瑶都有些沮丧,坐在前排小声地讨论,她埋怨他血吐得太多了,看上去有点假。我和姚望坐在最后一排,车厢里很黑暗,路灯都被路边茂密的树影遮掩了,偶尔有低垂的树桠沙沙地划过窗玻璃,明明灭灭的光影。

姚望一直从背后环着我的腰,想要把我拉进他的怀抱里。他今天心情特别好,有点幸灾乐祸。不知道是到了哪一站,车上的灯突然亮了,许安和木瑶转过头来,我正倒在姚望的怀抱里,他的一只手还覆在我的胸前。

也许在黑暗中走了太久,突然的光亮晃得眼晕,让人觉得眼前的一切那么不真实。许安愣了一下,冲过来,车没停稳,他扑通一声栽在地上,又爬起来,想要过来打姚望,被姚望踹了一脚,又摔在地上。姚望抱紧我,咆哮着:“你他妈的蹦什么蹦,你天天抱我女朋友,我不平衡,我也要抱你女朋友。”他抱得我很痛,我努力想要挣脱。

车门打开了,木瑶跑下车,她的哭声低低的,却越远越清晰。姚望松开我,追过去。借着树影里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他们的背影追逐着,拉长了整条街。许安回到原先的座位,把脸埋进手掌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

我坐在最后一排,犹豫着要不要坐过去他旁边的空座位。我又犹豫着过去该对他说什么,求他原谅吗?许久,他抬起头,扭头看向窗外。我也看向窗外。月有阴晴,刚刚还是很好的月色,此刻已经隐没,天空灰蒙蒙的,像是刚刚下过雨,又像是就快要下雨。

又一站到了,许安跌跌撞撞地下车,他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午夜的巴士缓慢地向前,车上只剩下我一个人。也许是司机觉得寂寞,他拧开广播,多巧,是谁在唱《梁祝》。那一段林阴路,广玉兰开得低低的,我看见窗外撞落了一地的花瓣,我看见我的脸映照在树影里,眼泪直直地掉下来。天空开始下雨,瓢泼一般,像是要淹没整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