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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莓的香气

意林 日期:2020-2-6

巴黎,在籍籍无名的佛格洛德大街上,伯纳德医院八楼的病房里,九号床的病人除了草莓什么也不要,已经有好几天了。在那个星期二的下午,大雨下得好像有无数的小手小脚在敲打着窗户,那是病房里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当大多数病人在药物带来的困意中渐渐失去意识时,皮埃尔伊夫却清醒地躺在那里。他心里很明白,自己正在慢慢地死去。在他的床边,放着整整一碗他够不着也摸不到的草莓。而每当他看着草莓并幻想草莓的甜蜜滋味时,他就会回想起她并战栗起来。草莓满满地堆在一个沉重的黄色大碗里。

皮埃尔伊夫深深地呼吸着,试图把肺里所有草莓的香气全部排出去。他想象着楼下的街道,一辆辆充满着雾气的出租车正在交通信号灯之间横冲直撞。在一个被成百上千只鸽子占据的广场上摔倒后,皮埃尔伊夫开始度过在医院的第一个夜晚。而关于她的回忆此刻在他的脑海里不住地荡漾。

他看着雨滴如何跟距离最近的另一滴汇聚在一起,然后被自身的重量给拉开,沿着一条直线从玻璃窗上滑落。甚至。在她的家人全都被杀害之后,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做哪怕任何一点小事也没有做。

如果没有回忆,他想,人们就不会受到伤害。

皮埃尔伊夫飘浮在回忆中,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现在了无法回到这个雨天这个病房但他还希冀着至少能回到那个花园。花园环抱着那座小屋,像草莓成熟的夏天一样地悸动着。

暮色开始在病房里荡漾,整个世界松开了缆绳滑入夜幕的怀抱。他回忆起她曾告诉过他,她的叔叔是如何教她骑车冲下台阶的,她还曾经在自行车手把上拥扎着的篮子里放满了鲜花。她还曾对他谈起,那个夏天,他俩所经历过的那个最热的夏天,他们曾经一度逃出巴黎这闷热、缓慢的城市,去到她祖母拥有的一个小小的乡村小屋。那种就像自己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小屋。厚厚的常青藤蜿蜒地爬满了整丽石墙,未经修剪的玫瑰花恣意向上生长,一直长到二楼的窗户那么高。

那个下午,就在丝绒般缓缓流淌的卢瓦尔河畔,他们发现了一片绿菌,他们在一簇簇野花丛中铺开了毯子。皮埃尔伊夫回想着,那时她在大谈着她的少女时代。她说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经真的相信,假如她踩进一个污泥坑,就能许下一个能够成真的愿望。在战后漫长的悲伤岁月中,皮埃尔伊夫从没忘记过这一切,他总是在暴雨中收起雨伞,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在崎岖的归家路上放声痛哭。

此时,当整个医院已沉浸在最深的夜色中,他感觉到了一种责任,一种要让自己的思绪从那片草地离开的责任,并以此来再度见证她最后的时刻和随之而来的麻木感觉。虽然那些战靴的脚步声又开始回荡,那种烧灼的战争气味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还是突然清楚地闻到了一种甜蜜的气息,像久久不散的酒香缠绵在他的周围。籍籍无名的佛格洛德大街的画面,当年弹痕累累的景象,突然消散、褪尽。在他睡着的时候,她也睡着了,她的长发披散在他胸前就像在那间小屋后的花园里一样。

他注视着她的呼吸起伏,感受着她的重量倚靠在自己身上。在这种神秘而微妙的美好诱惑下,当天空中舒卷的流云渐渐笼罩在花园之上,他拈起一颗草莓,把它轻轻放在了她的鼻子下面。她睁开眼睛,一口咬了下去。他感到突如其来的一阵依恋,于是紧紧地拥住了她。

皮埃尔伊夫和那些花朵一样,被暴风雨吞没,然后消逝了。第二天拂晓,他停止了呼吸。一名一直照看他的新婚的护士从沉重的黄色大碗中拾起一颗草莓,放在了他的唇间。与此同时,在一间俯视着塞纳河的阴郁沉闷的办公室里,护士的丈夫正在思念着她,思念着她阅读的时候手肘在草地上压出来的那个小小的凹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