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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妈

意林 日期:2020-1-21

1

六岁那年春天,我突然患了重病,总是咳个不停。吃了无数的药,中医,西医,偏方,古法,全试了,我依然夸张而紧张地咳嗽,并且,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

乡下来的奶奶看着我小脸咳得通红,出了个主意:“村里老辈人说,孩子身体不好,认个干妈就好了。咱们给君君认个干妈吧,找个身体健康、不娇气、能干粗活的女人。”

妈妈早被我咳怕了,别说认干妈,就是认干姥姥她都愿意。可是,身体结实点的好找,不娇气,能干粗活的,那多半是乡下进城务工的保姆。问题是,去哪找现成的干妈人选呢?

然后就听到敲门声,一个大嗓门喊道:“我是来送蜂蜜的,您家订的梨花蜜送来了。”

妈妈的眼睛瞬间一亮,她觉得她找到了天底下最适合的人选。结实,不娇气,能干粗活,还有比卖蜂蜜的女人更合适的人选吗?

我妈一把拉住她的手,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给我女儿做干妈吧,你心眼最好了,你要是答应给我女儿做干妈,我女儿的病肯定就好了。”

被拉住的女人一时没听明白妈妈到底想干什么,当她终于明白是要给我做干妈时,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

2

那个女人叫王翠红,在我六岁那年,我正式行了跪拜礼,她喝过我递过的茶,然后成了我的干妈。那年她三十五岁了,因为不能生养,她一直都没有孩子。

每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都会准时来到我们小区门口,他们算花期算得很准,不会早一步,也不会晚一步,油菜花陆续开放的时候,他们也扎下了自己的帐篷,勤劳的蜜蜂会在每一朵花上跳舞,然后把花粉变成蜂蜜。

那年春天,王翠红把最鲜最醇的枇杷蜜送给她干女儿。她说枇杷蜜润肺,止咳,是所有蜂蜜里最好的。妈妈在一旁对我使眼色,“叫干妈呀,快叫。”

她最大的期望是我叫她一声干妈,可我却死活不开口,妈妈骂我没良心,她说:“吃那么多蜂蜜怎么就换不来你一声干妈?”

王翠红却从不恼,她说:“孩子认生,多巴结巴结就好了。”她的确很“巴结”我,只要得闲,她就跑向离帐篷最近的小卖部,一会儿换回一袋花生米,一会儿拿出棒棒糖,一会儿又买来一辆小汽车。

我收到手软,而且拿到手里就再也要不出来,可依然不肯叫一声干妈。

那时,我并不懂得,一声“干妈”对没儿没女的王翠红来说,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小囡囡,她把自己无处付出的母爱全部给了我。

一个半月后,干妈要走了,她和干爹把所有的东西装上了三轮车,车子发动了,干妈对我挥挥手,说她明年春天再来看我。

我却“哇”的一声就哭了,我开始追着车跑,妈妈则追着我,死命拉住我的手。我哭得惊天动地,一句一个“干妈”,像心被人摘了似的,妈妈听得直揉眼睛:“傻丫头,当着面不叫,现在叫有什么用?”

那年秋天,我的咳嗽竟然好了。是因为我认了结实能干的干妈,还是因为我每天喝一杯干妈留下的枇杷蜜?无论哪个原因,我都觉得干妈功不可没。

3

第二年,油菜花开得金灿灿时,干妈又来了。我先是认生,然后就猛的扑进她怀里,又是哭又是笑。

干妈憨厚地笑着,兴奋地从包里掏出一条花裙子,得意地说:“给我闺女的,看看合身不,一年不见,长高不少呢!”干妈向来都叫我闺女,从不带那个“干”字。

往常干妈在我们小区一般待到油菜花谢就走了,可那年,油菜花谢了好久,他们都还没走。因为有我这个干女儿,她把离开的日子尽量往后拖,干爸急了:“明天说什么也要走了,再不走,咱们就错过花期了。”

干妈这才恋恋不舍地收拾东西,我乖乖地坐在她身边,看她把衣服叠得方方正正的,然后说:“干妈你明天真要走?”干妈突然压低了声音:“天气不好,看样子要下雨,要是下雨,干妈就再陪君君几天。”

然后我和干妈就一起盼着下雨,干妈和我之间真的非常默契,我能读懂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里包含的一切。

“君君要不要跟干妈一块儿走?”干妈笑眯眯地问。

然后我就听到“哐当”一声,像是一口锅掉在了地上,奶奶气急败坏地冲进来:“我就说你对我们君君这么好,原来别有用心,你想把我们君君偷走是不是?”

干妈忙解释,她只是逗逗我,奶奶却不管不顾地拉起我来往小区走,一边走一边骂干妈居心叵测,还说再不让我给干妈做干女儿了。

妈妈将信将疑,总觉得奶奶也许误会干妈了,原想第二天再去找干妈,道歉和好。

可是,第二天上午,小区门口那顶帐篷却不见了。后半夜下了大雨,他们难道冒雨走了?

奶奶在一旁啧啧叹道:她要真没什么坏心眼,能连夜走得这么利落?肯定是被我发现她的秘密,她待不住了,所以不得不走。”

“干爸说了,再不走桃花就开过了,干妈明年春天还会回来的。”我在一旁为干妈打圆场。七岁的我,突然觉得一阵心慌,干妈的不辞而别让我伤心不已。

4

可是之后干妈再也没有来过。妈妈也逐渐相信了奶奶对干妈的怀疑。

而我,六七岁的记忆能延续多久呢?我逐渐地淡忘了一个叫王翠红的女人,甚至,在我十岁的时候,我会兴奋地和小伙伴们讲我差点被一个叫王翠红的女人拐走的传奇经历,我像奶奶一样添油加醋,说那个女人真的很阴险,为了把我拐走,她竟认我做了干女儿。

再大一点,当我已经能够理智地分析和评判这件事情时,我的心为一个叫王翠红的女人而痛:在这份感情里,她得到过什么吗?不,她只是无私地付出,她对别人好的表达方式很特殊,用她自己的话,叫“巴结”,她反复地巴结我,而我回报她的方式,仅仅是叫几声“干妈”而已。

现在,小区附近的油菜花田早就因城市规划而不复存在了,我的心里却一直盛开着一片黄灿灿的油菜花,花田里有个叫王翠红的女人,她忙碌地采摘蜂蜜,希望可以治好干女儿的咳嗽……

想起这个女人,我的心里便一片潮湿。真心希望她已经原谅了我们,并且幸福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