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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印度:是天堂也是地狱

意林 日期:2021-2-7

印度南部的莫拉苏尔是一个终年尘土飞扬,并有着狭小茅屋和彩绘寺庙的小村庄。一个雨天,我在此地遇到一名男子,他叫M·达斯。今年45岁的达斯先生身着一件熨帖的蓝衬衫,脚蹬皮鞋,在随身携带的小梳子梳理之下,头发和小胡子纹丝不乱,看上去衣着得体。相貌堂堂。

达斯是一名贱民。在过去,这意味着他属于种姓层级中最低的一等,是不可被触摸的人。他在莫拉苏尔长大,与12名家庭成员生活在一间棚屋中,在泥土地面上席地而眠。他的父亲,一名农业劳动者,酗酒而且好赌。

作为一名男孩,达斯的活动空间被限于这个村庄的某些特定地区。贱民生活的地方被称作“克罗尼”(colony),他们不能进入“乌尔”(ur)地区,因为那里是高等种姓人士生活的地方。极少数时候,当不得不经过乌尔时,达斯总是诚惶诚恐。他必须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推车前行,而且眼睛只能看着地面。

达斯出身贫寒,但却打破了自己的宿命。他的父亲坚持要他接受教育。最初,达斯就读于家乡附近的廷迪瓦纳姆镇。回到家后,他便在烛光下研习。毕业之后,他来到80英里之外的钦奈市,在这里他完成了大学学业,并得到历史学士学位。

返回莫拉苏尔后,他曾涉足村里的政治事务。后来,他与一位合伙人另外一名贱民一道开发了部分土地,并把它规划之后出售给城里来的中产阶级人士。

达斯赚了许多钱,如今,他在自己幼年居住的棚屋旁边建起了一座两层高的宅第。这所房子里拥有一部空调、一台洗衣机、两台电视机、一部DVD播放器,以及一台跑步机。达斯的脖子和右手腕上戴着金链。手上还戴着两枚金指环。

他不再对乌尔地区踌躇不前,只要乐意,他可以随时去那些地方。他的子女,包括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如今与高级种姓家庭的子女们在同一所私立学校里接受教育。

如果在几十年前,达斯的故事几乎是无法想象的。在印度,你的命运在降生之时就被注定。特别是贱民,多少个世纪以来,他们长期遭到歧视。

然而,新生的印度是个更加精英化的国家。达斯幸运地成长于二十年纪八九十年代,这个国家当时刚刚醒来,在褪去封建的过往之后,它变身为一个只要拥有远大抱负、接受良好教育并努力工作便可以得到回报的社会。

达斯讲述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故事。不过,在离开莫拉苏尔,来到帕拉穆考村之后,我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故事。这位名叫S·萨拉瓦南的男子的命运同样是更加精英化的新印度的象征,但却并不令人感到愉快。

萨拉瓦南是一位雷迪安(Reddiar),在历史上,这是一个属于地主的特权等级。还在幼年时,他的家庭就居住在一片广大的宅第之中。他们拥有数百公顷土地,两百多头牛,并雇用了大约85名工人。

萨拉瓦南的父亲并不善于管理农场,他背上了沉重的债务。而且。他也没有意识到让子女接受教育的重要性。他死去之后,萨拉瓦南和兄弟们无依无靠,只能听任债主的摆布。由于没有上过学。他们对管理农场无能为力。

萨拉瓦南逃离了自己的家乡。接下来的几年里。他在印度南部的几个城市里流浪,从事过机械工人和驾驶员的工作。

一天傍晚,在庞蒂切利镇一条水渠边气味难闻、堆满垃圾的小路上,我找到了萨拉瓦南。如今他在这里开设了一家小茶亭那是个轻便的金属亭子,为附近政府机构的低级别官员提供服务。

起初他并不情愿谈及自己的童年,但随后便冷漠起来,就像讲述另外一个人的生活。他的父亲在世时,他回忆道,他家收获的稻米相当丰足,以至于收割完的稻秆可以堆满超过三英亩土地。家里当时只种植最好的水稻。但父亲离世之后,农场崩溃了,他的家人只能吃得起一种被称做瓦拉古(varagu)的廉价谷物。

离家之后,他花费数年时间到处流浪。有一段时间,萨拉瓦南的生活似乎看到了希望。他贷了一点款,置下三部轿车,开办了一家运输公司。但这家公司后来经营亏损,萨拉瓦南只得出售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的土地,以偿还债务。

如今,这间茶亭就是他的全部家当那不过是水渠边一个两米长三米宽的金属笼子,为此他又贷了一笔款。他和自己的妻子、女儿生活在仅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没有电视机。也没有电话。他有一部手机,但用不起,因此只能接听来电。

他说自己很少回到出生的村庄。童年的家园已经坍塌了,而且他也无颜面对儿时的旧友。他把女儿介绍给我。她穿着一件明亮的黄色连衣裙。他说自己永远不会带女儿回帕拉穆考。

两个男子,两种命运。一个如今在家乡的村庄里,可以自由出入过去不得进入的地方:而另外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回到家族曾经拥有的那片土地。

的确,精英化的印度是更有希望的印度。此外,由于遍及整个国家的大范围改良,千百万出生时因为种姓、性别和家族原因而备受欺压的平民获得了重生。不过,精英化带来的损害也应被牢记。替代古老压迫模式的不过是一种新型的压迫能力、抱负、干劲和受教育程度的苛刻竞争。

谈到精英统治,或许最恰如其分的形容是它为通往不平等提供了最平等的道路:给予每个人失败的机会。

当我们道别时,萨拉瓦南拥紧了自己的女儿。他对我说。如今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让女儿接受适当的教育。他理解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也正是这股变革的力量粉碎了他的生活。但他并不愿就此沉沦。他关注的是未来:或许,把自己拉下来那股力量。也可以把女儿抬上去,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