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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烂王

意林 日期:2023-6-6

我确信他就是王,是他那个破烂王国里的王。

在海榆中线城外加油站的入口处,有一个破烂堆,每天上下班我都打那儿经过。

那堆破烂的前后左右挂了几块牌子,上面一律用毛笔大书“抓到就杀”四个字,字体拙朴有力。多俏皮的四个字!每次看到我都忍俊不禁,仿佛那些废弃的啤酒瓶都因这四个字陡然身价百倍。其实没人偷这些破烂,更不必为一点破烂被偷而杀人。这牌子大概是吓唬那些恶作剧的。孩子的。牌子的夸张与幽默,深深地打动了我,使我急切地想了解它的主人。

但四周是高大的树木,无法窥见详情。我不知他从何处流落到这里,姓甚名谁,更不知那树丛中,是不是同我一样有个简单的家。

后来,海榆中线扩修,那些树木悉数被砍,再也不能为他遮挡夏日酷暑、冬日冷雨了,他和他的破烂也就一览无余地落入我眼里。那是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清瘦,瘦高,白表白裤白鞋,颇有些仙风道骨,不像个收破烂的。至于那些破烂,则成为他创造美的原料。废旧的玻璃瓶,被他巧妙地码在四周,砌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围墙。瓶子干干净净的,明亮得很,阳光照上去,被星星点点地反射着,叫人目眩。

他居然还种花!

铺了细沙的地面,洁净得没有一丝杂物。上面有一个花坛,一个由形形色色种上花的破盆子和小塑料桶层层相叠而成的圆形花坛。最下面是各色小菊花,红红黄黄,繁繁密密地开着,微风过处,随意轻漾,仿佛倒映在水面的星星;稍上一层是叶宽如带的虎皮兰,婆娑有姿,长势旺盛;再上面一层的虎尾刺,铁枝铁干,苍劲有力;最高处正红红火火地开着一大盆扶桑。整个花坛像个大大的生日蛋糕,又似一袭摇曳多姿的女式长裙。

他的花坛如此精美,竟没有一间小屋?

花坛右边有一小木桌,破损不堪,上面一碗一筷一碟一酒壶,别无他物了。左边是张小木床,悬空地架在四根木柱上,没有任何东西庇护它。小床对面有个棚子几根木柱打在地上,顶上一块牛毛毡。便是他趋风避雨之所。而那棚子四周空空洞洞的,八方风雨都能任意出入尽情侵扰。在玻璃围墙的右侧,开了一个小小的木栅栏门,高仅半人。有趣的是那门上挂了一把明晃晃的大锁。那锁根本锁不住什么,然而,我却由此看出他多么认真地在生活。他如此挚爱那些不起眼的破烂,即使那风雨穿堂过的小棚子,在他看来也是一个宝贵温馨的家,而锁才能使一个家的概念最后牢固起来。

可爱的老人满足而悠闲,好像收破烂是世上无与伦比的职业,是他的兴趣所在,他并不以此为生存似的。

每天早晨经过,我可以看见他有板有眼地打着极没有章法的太极拳。有时还可听得见他旁若无人地高声唱戏,像是潮州一带的戏曲。有些夜晚,看电影回来,月光下,见他独饮独酌。不是那种借酒浇愁的饮,而是显得平心静气,若有所思,仿佛那壶里装的是他过去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而今他在慢慢清点品味罢了。周遭寂静元人,只有月光,只有那身白衣,只有那幽幽的酒香,我真疑心他就是那酒中仙月下仙的李白了。

我曾可怜过他。他那么孤寂,无妻无儿,也许是被人四处驱赶,流落于此。然而他自得其乐幸福无比地活着。我几次差点问他,何以把这份在一般人眼里显得如此糟糕的日子,过得这么有滋有味。他的快乐,他的闲适,仿佛让我看见了那位“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的陶晋公。

老人以他的生存景观教会我怎样去意识自己的灵魂和生命状态,教会我去怎样体验人生情感和经历某些不堪承受的人生遭遇。他的幸福感告诉我:只有深深地爱上你的生活,你才会泰然处世,宠辱不惊,无论何时何地何境,都能找出美的景致与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