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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

意林 日期:2021-4-27

有人在镜子前花数小时,期望从中看到他人的影子,我则花了整个下午跟自己的新影子玩游戏。出乎意料的是,我觉得好像转世重生似的,虽然只是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我却头一次觉得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当夕阳坠入丘陵,我感到有点孤单,甚至有点悲伤。

囫囵吞完晚餐后,我写完了作业,妈妈看着她最爱的连续剧她毅然决定碗盘可以晚点再洗,我因此得以在她没发现的情况下,躲进阁楼。我打的主意是,顶楼高处有一个大大的天窗,圆得跟满月一样,而今晚的月亮又特别圆,我得不惜一切代价,搞清楚发生在我身上的事。踩在别人的影子上就把人家的影子带走,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既然妈妈常说我想象力太丰富,我就冷静地来印证看看,而唯一能让我真正冷静的场所,就是阁楼。

那上面是专属于我的世界。爸爸从来不涉足那里,因为天花板太低,他常常撞到头,接着就会骂出一堆脏话。要是我敢吐出一个脏词,我就完蛋了,大人总是有权利做很多小孩不能做的事。总而言之,自从我长大到可以爬进阁楼,爸爸都叫我替他进去,我也很高兴能帮上忙。老实说,一开始,阁楼让我有点害怕,因为里面暗暗的,但不久后,情况就完全相反了,我特爱钻进去,藏身在行李箱和旧纸箱中间。

我在一个纸箱里发现了一沓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妈妈一直都很美,照片中的她无疑更动人。除此之外,有一个纸箱里装的是爸妈结婚时的照片,讽刺的是当时他们满脸相爱的神情。

看着照片中的他们,我不禁想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爱情怎么就这样凭空消失?爱是何时离开的?又去了哪里?爱情莫非像影子一样,有人踩中了,就被带着离去?还是因为爱情跟影子一样怕光,又或者情况正好相反,没有了光,爱情的影子就被擦拭掉,最终黯然离去?我从相册里偷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爸爸牵着妈妈的手,站在市政府前的台阶上,妈妈的腹部浑圆,原来我也参与其中啊。一些我不认识的叔叔阿姨、表兄弟姐妹等围着爸妈,大家看起来都很开心。

阁楼里也有一些坏掉的玩具,都是一些经过我仔细研究、还是没办法完全弄懂它们是怎样制造出来的玩具。总之,身处在爸妈的一堆旧物中,我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为我量身打造的世界这个专属于我的小天地,就建造在家里的屋顶下。

我面对天窗笔直地站着,看着月亮升起。月亮又圆又大,光芒照遍阁楼的每一块木板,甚至连悬浮在空中的灰尘粒子都清晰可见,空间显得宁静安详,这里如此静谧。今晚,在妈妈回家前,我到爸爸从前的书桌上找寻所有跟影子相关的书籍,百科全书上的定义有点复杂,还好,透过一些例证说明,我学到不少让影子现形、移动和转向的方法。我的计谋得等月亮升到中央时才能实施,我迫不及待地等待那个时刻,一边祈祷月亮能在妈妈看完连续剧前升到最佳位置。

终于,等待已久的时刻来临,就在我的正前方,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沿着阁楼的木条延展。我清了清喉咙,鼓足勇气,以极其肯定的语气断言:“你不是我的影子!”

我没疯,而且我承认当我听到影子以耳语回答“我知道”时,我怕得要死。

一片死寂。口干舌燥的我只好继续:“你是马格的影子,对吧?”

“没错。”影子在我耳边呼气。

当影子对我说话时,有点像脑袋中响起了音乐,虽然没有音乐家在演奏,却真实得像有一组隐形的弦乐队在身边演奏一样,两者是同样的效应。

“求求你,别告诉别人。”影子说。

“你在这里干吗?为什么选上我?”我担心地问。

“我在逃亡,你不知道吗?”

“你为什么要逃亡?”

“你能成为好人。”

“不,我不能留你,最后一定会被别人发现这其中的古怪。”

“人们连他人都不会关心了,更何况他人的影子……而且,我生来就懂得隐身暗处,只要靠着一点练习和一点默契,我们一定能成功的。”

“但你至少比我高大三倍呢。”

“现状会变,只是时间的问题。我承认在你长高之前,你得低调一点儿,可一旦你开始发育,我就能光明正大地跟着你啦。想想看,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多有优势啊,没有我的话,你永远也不会参选班长,你以为是谁给了你自信?”

“原来是你推我的?”

“不然还有谁?”影子坦陈。

突然,我听到妈妈的声音,从阁楼下面的楼梯口传来,她问我在跟谁说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跟自己的影子对话。”毫无疑问,妈妈会说我最好去睡觉,别在那里说蠢话。当你真心跟他们说正经事时,大人从来不会相信。

影子耸耸肩,我感觉到它理解我,我离开天窗,影子就消失了。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我和爸爸去打猎,即使不喜欢打猎,我还是很高兴能和爸爸在一起。我跟着他走,但他一直没有回头,我看不清楚他的脸。杀死动物的念头没有为我带来一丝愉悦。他要我做先锋,穿过无边无际的田野,被阳光烤得焦黄的高大野草遍地丛生,随风起伏。我沿途得不断击掌前进,把斑鸠吓得飞起,好让爸爸射杀。为了阻止这场屠杀,我尽可能缓慢前进。当我任由一只兔子从我两腿间窜逃,爸爸怪我一无是处,只会赶出低劣的猎物。正是这句话让我发现,在梦中,这个远方的男子并不是我爸爸,而是马格的爸爸。我竟然变成了我敌人的角色,而这一点儿也不愉快。

当然,我变得更高大了,也比以往来得孔武有力,但我却感觉到一种深沉的悲伤,就像被一种忧愁牢牢侵袭。

狩猎结束后,我们回到一间不是我家的房子。我坐在晚餐桌上,马格的爸爸在看报纸,马格的妈妈在看电视,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在我家,我们都会在餐桌上聊天,爸爸还在的时候,他会问我一天过得如何,而爸爸离家后,就换成妈妈问我。但马格的父母完全不在乎他有没有写功课。我本来应该觉得这样很赞,可是完全相反,我了解到这股突然的心酸为何而来:即使马格是我的敌人,我依然为他、为笼罩在房子里的冷漠而难过。

闹钟响时我正处于茫然状态,我呼吸急促,全身像发了一整天高烧般疼痛,但又为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而如释重负。我打了一个哆嗦,一切又恢复正常。这天早上,光是置身在自己的房间就能让我感到幸福。梳洗时,我想着该不该把这些际遇告诉妈妈,我很想跟她分享秘密,但我已经可以想象到她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