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午饭刚过。
四年级的英语作业还没送来,我的心里开始暗暗来气,急忙令一名学生去传。许是周一综合症的缘故,我的心里越想越气,这个课代表Alice也太懒太不负责任了,从来就没按要求在早饭后把作业送来,今天要好好批评整顿了。不一会儿,Alice满脸紧张和愧疚的捧着一摞作业本跑来,轻轻地放到我的桌上,忐忑的等待发落。其实Alice是个品学兼优的孩子,而且聪明伶俐,人见人爱,我怎么舍得批她。看她一脸愧疚,我的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下来:“怎么回事呢?每次作业都是这么拖拉,不是要求早晨到校就收齐了送来吗?”Alice小心的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我见她似有委屈,就更不放心:“说吧,到底怎么回事?”“都是那个小强,他每天总是最后一个到校,而且作业每次都是来后才做,每次都是等他才……”没等Alice说完,我的怒火腾的就燃烧起来了。我也早就看到,那摞作业上面,第一本正是小强的,封面已经皱巴巴的,还有大朵的墨迹。“快去把他给我叫来,我今天必须好好收拾他!”Alice如遇大赦,转身跑出办公室。
小强就是那个高速公路工地上刚转来不久的学生。他的老家哪里具体不祥,随着爸爸转战南北,不停的转学。因为来的晚,没有课本,也没有英文名字,他原来的教材跟我们的并不一样。由于教材都是年前预订,并没有剩余,所以他刚来的时候总是光秃秃一人干巴巴坐在那儿听课,后来老师们把自己往年的教本找到一些送给他应急。又因为半道儿转来,没有学籍,算是寄读吧,也不知道还能寄留几天,所以老师们也都不很上心。
其实小强是一个长的很清秀的孩子,五官端正,眼睛大大,活泼可爱,穿的也比当地孩子体面干净,除了学习成绩有点儿落后,也还算是个很讨人喜爱的学生。初来很不合群,就跟外来的生鸡一样,远远地坐在教室的一角,落落寡言,又加上三年两头的随爸爸到处颠簸流离,功课自然是青黄不接,情况很是糟糕。据说他的妈妈由于受不了爸爸常年漂泊在外离婚改嫁了。
看得出小强也很想学习,可是毕竟落下太多,怕是无力回天,自信心也很不足。所以,有时候,看着他,我的心里很纠结,很痛惜。有些教师就劝我,不必费心了。可是那么小的孩子这么早就被放弃,于心何忍。所以英语课上我就不时提问他,让他知道,他也在老师眼里心中,所以他上我的课还是比较积极。我这个人一向严格,责人律己都过苛刻,连幼儿班的孩子都怕我。我逢错必纠,又好管闲事,跟个政教主任似的。我的理念就是“一个也不能少”,每个孩子都是一棵有独立思想而又平等自由的树,它们都有追求阳光、空气和水分的自由和权利。我向来遵奉“没有惩罚的教育是不健全的教育”,自认为适度合理的惩戒是孩子健康成长的必需。但我的眼里又容不下沙子,对那些懒惰成性、投机取巧又弄虚作假的人总是严重鄙视而势不两立,对调皮的学生打击批评更是不遗余力,所以学生对我是既爱又怕,敬畏有加。我以为,我的爱他们会懂。
五分钟过去了,小强还没来。我的小火山在胸中开始按捺不住,氤氲升腾了。借此机会,我且再搜罗些罪证,也好义正言辞地教训他。顺手取过他的作业,翻开看时,火苗噌噌就蹿了起来。五个英语字母大小写,他不但没按要求在四线三格里规范书写,更可气的是还把小写b跟d写混了。我狠狠地划了一个大大的错号,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力透纸背。我的心里却很是痛快,感觉枪毙犯人一般解气。终于他慌里慌张地跑来,看得出很多疑问和担心。我把作业摔到他面前,火山终于喷发。“你看看你的作业,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封面弄破弄脏了不说,里面怎么做的?字母大小不一,东倒西歪,b和d还搞颠倒了,怎么回事?为什么作业迟迟不做,全班人就等你一个!”我气冲斗牛,字字如雷,掷地有声,他低眉顺目,哆哆嗦嗦地接过本子,紧张地寻找着错误。看到那个红红的叉号,他瘦小的身子分明哆嗦了一下,显得很恐惧,头也顺势垂的更低,像暴风雨中的杨柳,无奈而乖顺地静候着洗礼。他或许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老师总是对的。我咆哮完了,看他一副知错能改楚楚可怜的样子,忽又觉着可怜心痛,终于打住,缓和了一下,轻声问他“能不能赶紧长大?别再像个学前班的孩子无心无肺地玩耍,能不能坐下来,像个学生般读书写字,能不能把b和d分开?”他的头像鸡捣米,唯唯喏喏,答应不迭,看他态度不错,我也借坡下驴,送他一个本子作为打一棒子后的红枣,责罚他每日多写一页书法亲自交给老师。他终于如释重负,转忧为喜,接过本子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不再卑微,而是好像挺拔了不少,心里仿佛也憋足了力气。我说:“你回吧,记着每天早饭后交作业和书法!”他答应着,转身告辞,刚走两步,却又犹疑着折回,似还有话。我问:“你还有事?”他支吾着,用眼睛在我这儿寻找勇气。我说:“说吧,什么事?”“老师,我想说,您能不能下次把那个错号写的小些……”我一下子怔住,认真的看着他,他也没有回避我的眼睛,里面全是期许。我思考良久,脸不由自主地发烧,最终抚着他的头,和蔼地问他:“好的,小强,但是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我们的鞠老师和黄老师从来不用错号,她们只在错处画一条短线,我们感觉很温馨很有面子,更愿意改正错误呢。”小强惴惴地说。听到这里,我的脸开始火辣辣地烧。我一把搂过小强,轻轻地对他说:“好了,小强,谢谢你。老师知道了。我会改正的,我们一起改正,好吗?”他使劲儿点头,答应着转过身,轻快地飞了出去。
下午,我专门找到了鞠老师和黄老师,请教错号的问题,老大姐鞠老师和蔼耐心地对我说:“小刘,你的热情和爱心大家都看在眼里,但是爱需要艺术,再说,他们毕竟都还是孩子。一个大大的错号,就是盖棺定论,就是一棍子打死,不留余地,带着杀气怒气怨气,我们写时什么心情,学生看时也差不多,对他们的自尊自信都是很大的杀伤,而如果写的小一些,又好比在偷偷地告诉他:“对不起,这儿错了,请注意!”既提醒了学生,又照顾了他们的小自尊和自信,学生能感觉得到。这好比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却事半功倍。多年来,我屡试不爽。而用横线,学生自然也知道了错误所在,但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虽然错了,但你还有机会,继续努力!”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听过鞠大姐的悉心教导,我一个人在哪儿呆坐了半天。心里涌满了愧疚和激动,久久无法平静。我无法想到,一个小小的符号,竟然蕴含着那么多的深刻道理。我认真地反思我从前的行为,虽然自认为无可挑剔,却原来多得是愚昧无知,难怪妻子都骂我“你的爱带刺”。原来,爱需要艺术,需要讲究策略。就像包了糖衣的药,何必苦口呢,太苦,小孩子是不领情的。常言道,亲其师方能信其道,像我,高高在上,拒人千里,又如何传道解惑呢。
小强,谢谢你!你的一问,使老师明白了很多道理。我向你保证,从此再也不用错号,而且,我还要把对号画的大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