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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背景

意林 日期:2023-2-3

我小时,父亲在小镇的照相馆上班。摄影室支架上照相机的镜头面对着一面布景,灯光打亮,布景上有一棵柳树,远处有蓝天白云,鸟儿在空中展翅飞翔。父亲站在照相机前,让背对布景站着或坐着的人表情放松,姿态放正。之后,父亲把头藏进一块黑布中聚焦镜头。当父亲的头从那块布中钻出来时,便使劲捏响攥在手中那个木瓜形的空心球(颜色是黄的),照相的过程结束了。

布景是照相的专业术语,现在我们称之为背景。

退休后的父亲常常蜷缩在我家院子那棵葡萄树下。树的枝叶让我用竹竿和铁丝固定成一个面积还不算小的方形的蓬架。这蓬架就成为父亲晚年的生活背景。破碎的并不规则的月光或阳光点缀着他布满皱褶的脸,有时他就伸出指头抠抠夹在被褶里的那些阳光和月光。这是绝妙的背景。偶尔,有流星从空中闪过,恍如父亲生命领空的一抹光亮。

爷爷应当是父亲的背景,父亲是儿子的背景。

我很丑,因为父亲就丑。父亲常常叹息说这是他的责任。母亲为我的未来担忧:这么丑将来怎么讨媳妇?我却关注着母亲和父亲当初结合时的背景。小时我不敢问,到我十八岁时才向母亲试探着张了口。母亲叹息一声:你外公是地主。地主的女儿那时能嫁出去就是福了。我恍然大悟。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是缘于母亲的家庭背景。

但我后来还是恋爱了。女友的布景不错,属于眉清目秀的那种女性。为了掩饰我的丑陋,我尽可能约她在晚上见面。并肩走在旷野中,女友看不清我的脸,却能听见我说话。我自信自己的声音有一种异性的磁力,让她入魔。婚后多年,我谈到当年的背景时,妻子指着我的脑门笑了,说不是你有文化,读过大学,我哪会嫁给你!

又是背景的缘故。我和妻子恋爱的季节,正是全社会都崇尚知识,尊重人才的时代。妻是个凡人,她顺应了这个时代潮流,不顾父母的质疑嫁给了我。

生命的磁场中旋转着背景的影子。常常,我们指责命运。其实,命运不过是某些背景的附着物。如果你觉得幸福,是不是应当感恩一些背景呢?

我做过8年中学语文教员。每讲授一篇文章,首要环节便是分析课文的时代背景。我拿手的活是讲解小说。祥林嫂为什么会到土地庙门槛?荆轲为什么会要刺秦?堂吉诃德为何要手持长矛与风车博斗?乞乞科夫为何要收买“死魂灵”?离开了时代背景,这些人物和情节就风一样无踪无影。

我喜欢乡村的背景。这也决定了我意识的古旧。陶潜那种“悠然南山下”的生存方式感动着我的心灵,并定格为我的生存状态和审美趋向。后来,我羡慕过梭罗和瓦尔登湖,陶醉在布封的动物世界中,也曾幻想如斯蒂文森那样孤身苦旅,把生命的指南针永远瞄准乡村。

在某个完美的日子,不仅葡萄渐呈褐色,而且当一切事物都在成熟时,我的生命触及到一线阳光,或一缕秋风,向后回首,也向前瞻望。我解读着许多生命的背景。比如孔子推着独轮车旋转,黄昏中他的影子神秘兮兮。还有,基督徒身后的十字架,苏格拉底赴死前后的火刑柱,亚当和夏娃偷尝禁果的伊甸园……

人生的许多背景都尘封在记忆中。在适当的气候和条件下,当思想的旷野中疾速地掠过一阵夏雨和秋风之后,某些记忆就破土而出。那些背景虽然一去不复返了,可仍然具备着可被审视的意义。

苍老了的父亲把那架葡萄树视为他生命中最靓丽的风景。他生命中的诸多细节都被葡萄树的枝干、叶子以及果实收藏。父亲在这种背景下独享着晚年的美丽。有时,我也东施效颦地坐在那架葡萄树下,但却静不下心,总会想着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或者创作过程中的某种困惑。坐不多久,我就起身了。到了晚年,我能和父亲一般找到一幅合适的背景吗?我不得知而。如果有一种背景,心灵能够在其中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可以辖射自己生命的全部体验,既不用反省过去,也不用忧虑未来,唯有快乐和幸福,那该是多么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