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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黑胖子那个老霸王

青年文摘 日期:2020-11-5

很长时间,我不知道人是爸爸妈妈生的,以为是国家生的,有个工厂,专门生小孩,生下来放在保育院一起养着。

10岁出保育院,也是和爸妈两个人过日子,脖子上挂着钥匙吃食堂,那时已经“文化大革命”,爸爸经常晚下班,回来也是神不守舍,搬老段府之前就去了河南驻马店五七干校,一年回来一次,他的存在就是每个月寄回来的120块钱的汇款单。

妈妈去了一年门头沟医疗队,去了甘肃“六二六”医疗队一年,平时在家也是晚上8时以后才到家,早上7时就走了,一星期值两次夜班。

上到初中,爸爸才回来,大家住在一个家里,天天见面,老实说,我已经很不习惯家里有这么个人了,一下不自由了。他看我也别扭,在他看来我已经学坏了。我确实学坏了,跟着院里一帮孩子旷课、打架、抽烟、拍婆子就是和女孩子说话并意图见识她的身体。

说来可悲,我10岁刚从保育院回到家最紧张每天忧心的是不能一下认出自己的父亲。早晨他一离开家,他的面容就模糊了,只记得是一个个子不高的阴郁暴躁的黑胖子,跟家里照片上那个头发梳得接近一丝不苟尽管是黑白摄影也显得白净的小伙子毫无共同之处。每天下班他回来,在都穿着军装的人群中这第一面,总像是突然冒出的一张脸,每次都吓我一跳,陌生大过熟悉。

小孩们一起玩时也互相帮着瞭望,看见谁的父亲正往家走就提醒这孩子赶紧撤,最怕正玩得高兴,身后传来爸爸的吼声:王朔!那喊声真能叫人全身血液凝固。爸爸是搞情报出身的,神出鬼没,我们在哪儿玩儿他都能找到,冷不丁儿现身大吼一声。上初中时有一次旷课和几个姑娘去王府井东风市场“湘蜀餐厅”吃饭,忽然听到厅堂内有人怒喊一声“王朔”,几乎昏过去,缓过来发现是一端盘子的喊另一个端盘子的“王师傅”。后来我就听不得别人喊“王师傅”,听了就心头一凉。

爸爸去世后我曾给自己定了个要求,不要再和妈妈吵架。很遗憾,又没做到。有一年清明节,我穿了一件砂洗磨边军装样式的上衣,刚买的,伊拉克不是打仗吗,时髦。妈妈一见我就说,你怎么穿这么一件衣服,我不喜欢。我没理她,但已经不高兴了。她又说,你那边蹭上油了。我那衣摆上有一大块黑,油渍状,是装饰。我还忍着。接着她又说,你怎么连件新衣服都没有。我跟她急了,说你管得着我穿什么衣服吗,你管好你自己好不好。她又来那套,你是我儿子我说你几句怎么了,关心你。我大怒,说你少关心我,你怎么还这样,就不会尊重别人,一定要用贬低别人的口气说话。

每回气完妈妈,我比她后悔,怎么办,毕竟是自己的妈,她就不能招我,一招我我就特别歹毒。好几次我跟她通话,旁边有人都会问我,你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凶。她是特别能激起我恶的一面的那种人,我对别人,周围的朋友包括半熟脸从来不这样,再瞧不上忍无可忍,也至多是一副眼睛朝天的操性。可能是因为是妈,不怕得罪。可能是吵了半辈子,形成了一模式,好话也不会好说,好听。和爸爸也是这样。其实我不恨他们,我再恨他们的时候只要多一想,离开人,就不恨了。清明节第二天我有点内疚,回家陪妈妈吃顿饭,我们俩一起做的,都挺好,我嘴里还是一句好话没有,张嘴就是训她,后来我索性不开口。

也就是这二年,才说妈妈小时候对我不好,还是她起的头儿叫我往这边想。之前觉得她不近人情,有时庸俗,觉得她一向在家里称王称霸,不能让她在家里独大,必须再出一个霸王才能生态平衡,让你们这些老实的家庭成员活。之后也不真那么想,只是吵急了眼拿这个堵妈妈的嘴,属于不择手段。平心而论,至少在我小时候,并不觉得父母不跟孩子在一起就是对孩子不好,不拿这个当借口,假装心理有创伤,没那个概念。少年时代,完全不希望父母在身边,走得越远越好,才自由,在一起只会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