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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二颗蚕豆

青年文摘 日期:2021-7-6

二十一岁,鲜花绽放的年纪,她被遣送到遥远的乡下去改造。不过是一瞬间,她就从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变成了人所不齿的“资产阶级小姐”。

父亲被批斗致死。母亲伤心之余,选择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世上,再没有疼爱的手,可以抚过她遍布伤痕的天空。她蜗居在乡下一间漏雨的小屋里,出工,收工,如同木偶一般。

最怕的是田间休息的时候,集体的大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革命群众”围坐一堆,开始对她进行批判。

那一天,午间休息。脸上长着两颗肉痣的队长突然心血来潮,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革命出现了新动向。所谓的新动向,不过是她的短发上别了一只红的发夹。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队长派人从她的发上,硬取下发夹。她第一次反抗,泪流满面地争夺。那一刻,她像孤单的一只雁。

突然,从人群中跳出一个人,脸涨得通红,从队长手里抢过发夹,交到她手里。一边用臂护着她,一边对周围的人,愤怒地“哇哇”叫着。

所有的喧闹,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家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又都宽容地笑了,没有人与他计较,一个可怜的哑巴,从小被人遗弃在村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到三十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谁都把他当做可怜的人。

队长竟然也不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人群散了。他望望她,打着手势,意思是叫她安心,不要怕。以后有他保护她。她看不懂,但眼底的泪,却一滴一滴滚下来,砸在脚下的黄土里。

他看着泪流不止的她,手足无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蚕豆来,塞到她手里。这是他为她炒的,不过几小把,他一直揣在口袋里,想送她,却总是望而止步。她是那么地美,美得他不敢轻易接近。这会儿,他终于可以亲手把蚕豆交给她了,他满足地搓着手嘿嘿笑了。

她第一次抬眼打量他,长脸,小眼睛,脸上有岁月的风霜。这是一个有些丑陋的男人,可她眼前,却看到一扇温暖的窗打开了,是久居阴霾里,突见阳光的那种暖。

从此,他像守护神似的跟着她。再没人找她的麻烦,因为他会为她去拼命。谁愿意得罪一个可怜的哑巴呢?

他对她的好。所有人都明白,她也明白。却从不曾考虑过嫁给他。邻居阿婶想做好事,某一日,突然拉住收工回家的她,说,不如就做了他的媳妇吧,以后也有个疼你的人。

他知道后,拼命摇头,不肯娶她。她却决意嫁他。不知是不是觉得委屈,她在嫁他的那一天,哭得稀里哗啦。

他们的日子,开始在无声里铺开来,柴米油盐,一屋子的烟火熏着。她在烟火的日子里,却渐渐白胖起来,因为有他照顾着。他不让她干一点点的重活,甚至换下的脏衣裳,都是他抢了洗。

这是幸福罢?有时她想。眼睛眺望着遥远的南方,那里,是她生长的地方。如果生活里没有变故,那么她现在一定坐在钢琴旁,弹着乐曲唱着歌。或者,在某个公园里,悠闲地散着步。她摊开双手,望见修长的指上,结着一个一个的茧。不再有指望,那么,就过日子罢。

也不知是他的原因,还是她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她的好,晴天为她挡太阳,阴天为她挡雨。村人们感叹,这个哑巴,真会疼人。她听到,心念一转,有泪,点点滴滴,洇湿心头。这辈子,别无他求了。

生活是风平浪静的一幅画,如果后来她的姨妈不出现,这幅画会永远悬在他们的日子里。

她的姨妈,那个从小去了法国,而后留在法国的女人,结过婚,离了,如今孤身一人。老来想有个依靠,于是想到她,辗转打听到,希望她能过去,承欢左右。

姨妈却不愿意接受他。照姨妈的看法,一个一贫如洗的哑巴,她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算对得起他了。他亦是不肯离开故乡。

她只身去了法国。在法国,怡人的气候,美丽的居所,无忧的日子。她常伴着咖啡度夕阳。这些,是她梦里盼过多少次的生活啊。她骨子里想要的优雅,现在,都来了,却空落。那一片天空下,少了一个人的呼吸,终究有些荒凉。一个月,两个月……好不容易捱过一季,她对姨妈说,她该走了。

再多的华丽,留不住她。

她回家的时候,他并不知晓,却早早等在村口。她一进村,就看到他瘦瘦的身影,没在黄昏里,仿佛涂了一层金粉。或许是感应罢,她想。其实,哪里是感应?从她走后的那一天,每天的黄昏,他都到路口来等她。

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缠绵的牵手,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眼睛里,有溪水流过。他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让她空着手跟在后面走。到家,他把她按到椅子上,望了她笑。忽然就去搬出一只铁罐来,那是她平常用来放些零碎小物件的。他在她面前,陡地倒开铁罐,哗啦啦,一地的蚕豆,蹦跳开来。

他一颗一颗数给她看,每数一颗,就抬头对她笑一下。他数了很久很久,一共九十二颗蚕豆,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九十二,正好是她离家的天数。

没有人懂。唯有她懂,那一颗一颗的蚕豆,是他想她的心。九十二颗蚕豆,九十二种想念。如果蚕豆会说话,它一定会对她说,我爱你。那是他用一生凝聚起来的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