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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窍的日子

青年文摘 日期:2020-4-7

开窍,对小孩来说,是个大事。

北京人,形容小孩处于懵懂状态,全然糊里糊涂,叫做“没开窍”。

小男孩往往有“没开窍”阶段,很明显;小女孩往往没有,或者不明显。

突然间,到了一定岁数,不知何故,小孩开了窍,简直判若两人,一下子变聪明多了。大人们对他的变化有明显的感觉,于是,用一句话来概括:这孩子开窍了。

这是个极有意思的生理发育问题。

我小时候,就是个没开窍的小男孩,很典型。

我上过幼儿园,在今日北京帝王庙的东小跨院里。当时,这儿大概属于香山慈幼院的什么附属机构。妈妈后来说:舒乙小时候上幼儿园完全是走形式,终日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呆若木鸡,最后,毕业时,幼儿园很不好意思地也给他发了一份结业书,是坐“红椅子的”,意思是排名倒数第一。

上小学也是如此,当时为了掩盖我们的真实身份,不被日本人注意,我们都改了名随母姓。我改名“胡小逸”。有一天,老师发考卷,按考卷上学生自己填写的名字一一唱点。念到我这儿,一声“胡小兔”,全班顿时哄堂大笑,老师自己也狂笑不止。我竟然在写“逸”时,忘了走之底,自称“小兔”。

抗战后期,我到了重庆北碚,在那儿一共住了六年,由八岁到十四岁,在北碚朝阳小学念了四年,直至小学毕业。

这座小学当时叫北碚区实验二小,离我家很近。我家的东面有一座小丘,爬上小丘,向北看,能把学校尽收眼底。走路则须绕过大半个小丘才能到,也顶多用五分钟。学校的西侧也是山坡,山坡上正是国立编译馆所在地。我们可以由学校直接进入国立编译馆后门,走入第二栋排房,便能找到妈妈,和她的同事。再往上走就是公路,叫蔡锷路。沿公路向北走,可以通到北碚市中心区,和嘉陵江畔。

在北平的时候,我在西城区阜成门福绥境小学读书。三年级刚开学没几天。由日本军官强制持教的日语课刚教了两节,妈妈便带着我们三个孩子突然不辞而别,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北平,开始逃亡,目标是重庆,那是1943年的9月。

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才到了重庆北碚,和父亲团聚。父亲刚割完盲肠,身体没有恢复过来,直不起腰来,便委托同住的二位姓萧的朋友,一位叫萧伯青,一位叫萧亦五,到小学去替我们联系入读的事。我插班三年级,妹妹一年级。

我入校之后,依然愚钝,每次考试成绩均属下等。父亲昵称我为“傻小子”。以为一切正常,不必担忧。他经常仔细地观察我,在我的各种日常行为中找出许多有趣而可爱的细节,还详细地讲给他的朋友听。妈妈则不然,常常在课余费劲地辅导我,练习用注音符号拼音,一遍一遍地“ㄅㄛ播”、“播伯跛簸”,我却一会“ㄅㄛ不”,或者一会“ㄅㄛ铺”,而且全然不知四音为何物,妈妈一脸苦笑,频频摇头,以为此子不堪救药。

这样,熬到了四年级,我的名次居然一点一点前进,进入了前几名,还当了班长,得来全不费功夫,好像什么特别的事也没发生似的。

那个时候,学校里已经有学生会,实行学生自治,即使是小学也要实行。一来二去,我竟然当上了全校的学生会主席,是选上的。

父亲认为这一切都极有趣,他买了一只鸭子,教我送给级任老师,郑重地写了一张条子,说“奉上肥鸭一只”,还签了自己的名。他可能觉得这个学校的气氛不错,又自然,又活泼,傻小子竟然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好玩好玩。

我们学生会自己制定一些规矩,上课不准迟到,每天轮流打扫教室,定期实行大扫除,等等。对违规者要实行惩罚。

有一次,我自己违了规,倒了霉。北碚有一座远近闻名的自然博物馆,尤以生物学科的标本丰富多彩而著称。里面有一位科学家,叫施白南,是鱼类科学家。他是北师大的毕业生,是妈妈的老同学。他当时因是单身,常来我家走动,很爱孩子。有一天,他盛情邀请我们几个孩子去他家做客,说要做好吃的给我们吃,还要给我们看他的各种标本。这一吃,一看,就费了功夫。中午返校时便迟到了。按我们自己定下的规矩,迟到要罚跪。没办法,下了课,跪在黑板前示众,时间不长,三五分钟而已,丢了大脸,这叫自食其果吧,害得差不多整个学校的学生都跑来“参观”。

轻松愉快,各种爱好完全顺其自然得以发展,让给孩子有如鱼得水的感觉,这便是我的小学生活环境。

顺其自然,这大概是父亲的儿童教育观的最核心的东西。和这个观点相反则是“拔苗助长”,楞把大人的意志强加到孩子的头上。其实,不管多笨多傻的孩子,自有他自己的爱好和专长,这几乎是天生的。顺其自然就是要顺这些与生俱来的专长和爱好,不逆着它,让它自然发展,走到哪儿算哪。这样做因为饶有兴趣,小孩会自己专心地做下去,成绩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是戏称我是傻小子吗,不是觉得好玩吗,父亲索性不过问我的功课如何,也不要求考一百分,更不要求门门都得一百分。相反,他一旦发现我对什么有了点兴趣,便马上跑来帮助我,辅导我,鼓励我。

比如说画画。有一段时间,我突然对齐白石有了兴趣。原因是妈妈由北平带了两张齐老人的画到重庆北碚。一张画的是小雏鸡,顶上面是一只鸡笼,一群小鸡,足有十几二十只,由笼中飞奔而下,非常活泼。它是父亲在济南的时候托许地山先生求来的,当然是付款的,是一张齐白石的精品。父亲极喜爱,挂在屋中,常常一个人对着它默默地欣赏,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来了客人,他会滔滔不绝地大讲特讲这张画的好处。还有一张是由两小幅斗方裱在一起的,一方蟹,一方虾,也是齐白石的拿手。妈妈在北平的时候做过家教,辅导过齐家第一代孩子语文课,这是得来的答谢礼,自然也属精品。这么两张佳作在屋里一挂,满壁生辉。立刻在重庆引来一串谣传,说老舍夫人由北平带来一箱子齐白石画作,说老舍发了大财。父亲很幽默地发表一篇短文,题目叫《假若我有一箱齐白石》,把那些发国难财的贪官污吏挖苦了一顿。中共南方局也在《新华日报》上帮着父亲辟谣。这场闹剧很快就平息了。但是,在旁听父亲对朋友们讲解中,不知不觉我爱上了画小鸡画虾蟹,完全是模仿,居然还有点像。父亲大为得意。来了客人,他会大叫“傻小子,把你的小鸡拿来看看!”他本来十分反对来了客人让小孩子当众背唐诗的那些庸俗做法,认为是一种摩登父母拿小孩当玩具,培养“出窝老”的恶习。可是,傻小子自己画小鸡,在他看来,这是孩子自己的兴趣,是天性的流露,非常可贵,值得鼓励。

有一次,重庆开了一次大的纪念集会,为老舍先生庆贺四十五岁生日和纪念他从事文学创作二十周年。他由重庆抱回一个大的纪念册页,上面全是他的作家朋友和画家朋友为他作的题词和绘画。他一时兴起突然当众让我也在上面画一页小鸡,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和那些大作家大画家并列,这是我和母亲以及全体在座的客人都始料不及的,都大感惊讶和奇怪。

我坐在东边小山坡上写生,样子大概很认真。父亲立刻走过来看。看了一会,他居然也坐下来,拿过我的画笔,说“我教你。”他手臂伸直,左手指着握铅笔的右手说:“看,前面的电线杆,反映在笔上是这么长,你把这段长度画在纸上,再把手臂伸长,看前面那栋房子的高度在笔上是多长,再画下来,这就叫比例;比例对了,画在纸上,就有了远近。”据我所知,父亲对美术是一笔都不会画的,可是他很懂美术,因为他上过师范,理论上很有一套,可以说得头头是道。我没有想到,我的第一个美术老师竟然是自己的不擅画只擅写的父亲。

同样的,父亲教过我集邮。教过我打麻将,是数番的那种,很复杂,动脑筋做牌,只玩不赌。他常带我上四川那种老百姓的茶馆,一坐一下午。他还带我去看他的朋友。丰子恺先生来到北碚,父亲带我去看他,是在一间山坡上特别黑的房间里。夏天父亲晚上乘凉时,给我们全家讲过美国小说,大概是白天他念英文,晚上用他自己的方式再给我们转述。那时,他对战争题材的小说特别有兴趣,写完了《火葬》,正在酝酿写《四世同堂》。父亲带我上过公众澡堂子,一口大池,热气腾腾,男人们在里面边泡边聊,非常热闹。那时,母亲怕父亲被跟踪遭绑架,命令我必须在父亲外出时跟在后面,寸步不离。如果看见父亲被不认识的人架走,要立刻跑回来报告。所以,我常常跟在父亲后面走路,看着他的皮鞋后跟,那双磨得歪歪了的后跟。我愿意跟着这双磨歪了的鞋后跟走到天涯海角,觉得非常安逸,非常充实,可以知道很多很多有趣的事情。就这么.我在父亲不是教育的教育下,渐渐开了窍。

在玩耍中成长。多么好的教育理念啊。

由倒数第一变成正数第一,这就是我的开窍的日子。

小学毕业了,我考上了重庆南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