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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的山楂糕

青年文摘 日期:2021-2-20

大年初二,我又一次来看她。

老屋里很暗,她整个人裹在被子里,露出的脸像是风霜里的黑茄子,甚至看不清眼睛和鼻子的位置。我跨到她床前,来不及告诉她我是谁,泪就哗啦啦落下来。她扭着脸看我,很奇怪地问:“是谁啊,谁来了?”我不敢说话,怕声音会哽咽。她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只是用手扯着我的衣服,吐字不清地问:“你到底是谁啊?”

我还是没有答话,从包里掏出一片山楂糕,塞进她呜噜说话的嘴里。她用牙床咀嚼着,一下两下三下,再然后,张开嘴哇哇哭起来,嘴里的山楂糕一半被喷出来。她的手不再是扯,而是抓,狠狠地抓着我。

她知道我是谁了,在她咽下山楂糕的那一刻。我将头埋在她枕边,心酸伴着心疼,终究让泪水喷薄而出。

农村的老土屋里冰冰凉凉,她却只能躺在床上熬着白天和黑夜,那无尽的日夜将她的精气神全都吞没了。当她那种期望的眼神深深地包围我时,我周身如针扎般难过。“走,跟我走吧。家里有暖气,可以活动一下身子。”

她欢畅得直拍手,催促着家人为她收拾衣裳,那种表情就像一个生怕被大人甩掉的小孩子,唯恐我不要她。而家人却告诫我,她会犯迷糊会骂人,甚至整夜整夜地折腾。

没关系,这一切,我愿意。

她睡在我收拾好的床铺上,像个孩子一样咧着嘴笑,而她的左腿已经成了弯弓的样子,再也伸不直,就连两只手也变得软绵无力。下半夜她醒来,叫我的名字。我就睡在她床铺的另一边,过去时,她却把我推开:“你走开,让她来。”

我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是我,我就是,我在这里呢。”

“你不是她,你走开,滚。”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甚至骂我,与白天判若两人。

而此时,我却是嬉皮笑脸挨着她的骂,再帮她把被子盖好。清晨,我给她梳头,问她昨晚是不是迷糊了,不认识我了,她有些惊讶,然后摇头:“不会的。”

早饭后她又睡了一会儿,睁开眼后叫我:“把我的鞋子脱掉。”但她光溜溜的脚丫子上连根丝线都没有。我摸着她的脚假装脱鞋的样子,她就突然清醒过来,问:“你不嫌臭啊,摸脚玩?”

我摸着那弯如月的脚,期期艾艾地说:“你别不认识我啊,你一定要记着我,你夜里都不知道我是谁了。”

她的眼神呆在那里,继而又摇着头,双手拍打着床:“我咋就能傻了,为啥能傻了?”

“明天把我送走吧,我不能待在你家,太傻了太臭了。”她努力向上仰着身子,望着我的脸。

“我家有暖气,你就能坐起来活动一下身子。咱们洗洗澡,你就一点也不臭了。”我将她身下的尿不湿抽出来,换了一个新的,扑鼻而来的尿味飘散在房间里。

“你看,多臭啊。不行,我得走,我有儿有女的,不能脏你和孩子们。”她说话时我已经把一切污物全清理了。而她却开始哭起来,用那只苍老的手拍自己的头。我扑了上去,握着她的手:“你别走,我不舍得你走,老屋太空太凉了。”

她哭了,我也哭了。我将她的双手放在被子里,看着她那苍老的脸庞,心被抽打般酸疼酸疼的。

她清醒时,依然那么明事理,让我不要在孩子老公面前提“屎尿”的字眼,不让我老公到她床前来;每次吃饭都安排我们先吃,最后喂她。有一次,给她买了法式小面包放床头,她却拿出一多半来,告诉我:“你先拿走,我这儿脏,别让孩子看到放我这里了,快拿走给孩子们吃去。”那一会儿,你就能发现,她一点儿也不老,一点儿也不糊涂,她懂得礼仪与情理,她知道回避与躲闪。她住在我这里,心却那么不安和愧疚,生怕脏与累影响我的生活,总是在知道自己犯了迷糊后自责不已,唉声叹气的样子让我一阵难过。她不认识我不要紧,她犯糊涂也不要紧,只要不提回家就好啊。

她犯迷糊时,会把尿不湿抽出来,甚至撕碎;或者明明穿着裤子也闹着要穿上裤子,明明是我站在她跟前她也不认识,再或许,她吃着山楂糕哭着骂谁偷吃了她的山楂糕;半夜里闹腾着起床,再睡下,再起床再睡下。

有时,我也被她带进糊涂的世界,她说要在床头栏杆上拴一根绳子,她扯着就能坐起来,我就乖乖地拴根红布绳;她说要坐起来睡一会儿,我就把她拉起来,看她坐着睡去的样子;再或者她给我一块山楂糕让我赶紧吃掉,我就迅速吞下去。

就这样,我们相伴过日子了。

这一天夜里,她醒来没有叫我,窸窸窣窣摸索着什么。我爬起来透过床头小灯观察她,只见她从小绿篮里摸出来一块山楂糕,从脖子那儿塞进衣服,然后再摸摸索索去抓那根红布绳。绳子长而软,她的身子就左摇右摆打着旋儿,她越是起不来就越是努力地扯着红布绳。

她就像一棵稻草般飘摇着。我的心也被摇得生疼,生怕她不小心头会磕在栏杆上。而想当年,她是多强悍啊。那时父母在城里,我跟着她在乡下生活,物质匮乏的年代里,能吃上一卷山楂片就是最美好的零食了。她卖了破棉套,或者从鸡窝里掏出带有余温的蛋,去村里小卖店换一卷山楂片,递给年幼的我,还要催促着:“你吃吧,快点吃吧。”

她脾气火暴,容不下旁人对我一丁点儿的不好。若有人笑话我没爹妈要,她会坐人家门口骂个昏天黑地,也会抓住欺侮我的孩子狠狠打下去。偶尔我旷课了,她还帮我跟老师撒谎。那时她60多岁,精神矍铄,像电影里那个双枪老太婆一样,在村里很是威武。而现在,她已经94岁,摔伤卧床半年了,神志越来越不清楚,当年那么强健的她,连坐都坐不起,甚至连她最亲爱的外孙女也不认识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次日清晨,我将剪断的红布绳又系在栏杆上,怕她不好抓,又在末端系了一个疙瘩。换下她的上衣,又整理了小绿篮里的山楂糕。酸酸的、甜甜的山楂糕永远都是童年时的味道。她刚才还在说:“多好的山楂糕呀,给妮留着。”她说这话时,还用粗糙的手轻抚着山楂糕,而我鼻子一酸又差点掉出泪来。

这一天,女儿放学给她买来一瓶指甲油。原来那天她突然说要涂红指甲,我没放在心上,却被孩子听到。艳红的指甲油涂抹在她指甲上,她笑得特别开心,在太阳下左看看右看看。我以为老年人犯了小孩儿的心思,返老还童般的想要红指甲,谁知道她把我叫到床边,很神秘地说:“这红指甲是避邪的呢!”我愣在那里,想着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又看着她对红指甲爱不释手的样子。突然间,我明白过来,原来,她认为她所有的迷糊都是中了邪,是有鬼神附了她的身。

好好好,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不要再说她迷糊了,因为她涂了红指甲。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她永远都是当年威风不减、神志明朗的姥姥。我将脸背过去,擦了一把泪,默默祈祷:姥姥啊,无论你是清醒着,还是迷糊着,你一定要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