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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是失败的哪吒

青年文摘 日期:2020-5-12

有一天我在想:如果我是个孤儿就好了。想当一个孤儿,其实只为了满足一个愿望:离开深圳。“父母在,不远游”,这是一个断章取义的古训,因为我一直不知道后面有一句是“游必有方”。于是多年以来我坚守着这个古训,坚守着这个我从骨子里讨厌了20多年的城市。

总是想起哪吒的故事。他割肉还父,削骨还母,小时候读到这一幕总觉得惊心动魄,大人解释说因为他自觉亏欠父母,所以自残。现在再想,那惨烈之处与其说是因为偿还,不如说是因为一种中国儒家道德里不敢直面的伦理反叛:你们给予我的,我都还给你们。自此之后两不相欠,我就是一缕孤魂,只属于自己,不必再为“孝顺”二字所困。

多么痛快,如果真可以这样,多么痛快。

不能理解的坚强

妈妈你记得吗?12岁的时候我立下宏愿,说要在哈佛大学念博士,然后去当联合国秘书长。也许你和父亲都没有当真,但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的眼睛里就只有外面的世界。可道路在走向在我16岁的那天来了个急转弯,一切都变了。

那天,你敲响教室的门,惊慌失措。所有关于16岁的记忆都只剩下你当时那张惨白得脸。“家里出事了。”你丢给我这五个字,就匆匆地回头走了。我跟在你后面,看着你在夜色里,背影委顿。突然明白,过去那个神采奕奕得几近嚣张的妈妈,从今晚之后死掉了。我握紧拳头,肩膀上一沉。

父亲在那晚之后不知去向,警察在我们家里进进出出,凌乱的客厅诠释着“洗劫一空”四字。我在想明天要找父亲要个说法。可一直到我22岁,都没有找到过父亲。我总是偷偷把家里的户口本翻出来,看看你和父亲是不是已经离婚,然后看不见户口本有“离异”的字眼而暗自开心。

你把我送上大学的第一天,塞给我一千块钱,骄傲地说:“不要紧,别人的孩子有的,我的孩子都不会缺。”父亲不在的这几年,我没见过你哭,除夕我躲在房间里流眼泪的时候,你都在外面忙碌地准备满满一大桌子菜。每次提到他,你都会大发雷霆。身为一个女儿,我仰望着你,却是不爱你的,我认为一定是你的骄傲和暴躁把父亲逼出了家门。然而我终于也身为女人之后,终于有了和你平等对话的权力,才学会爱你我的妈妈。

不愿负倚的想象

经历了爱情和婚姻之后,才终于明白你没有爱过父亲,从来没有。他不曾让你魂牵梦绕。所以你对他的恨甚至不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恨,而只是一个受害者对施暴者的恨。这种恨,最终会因为自愈而变成漠然。父亲走之前的几天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想见你,想回家,征求你的意见时你平静地摇摇头。然后你把始终没有“离异”字样的户口本给我,说:“事情过去之后还给我。”在你心里,这个人与你“无关”了。我明白你的冷漠,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突破往事的阴影,保全你自己,继续给我一个健康活泼的老妈。

是的,父亲离家出走后的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你。你跟我要好得更像姐妹而不是母女。你善解人意,慷慨大方,你甚至越来越年轻时髦,跟我的朋友们打成一片,成为他们心目中最酷的老妈。我们去旅行的时候会带着你,去购物的时候带着你,去吃饭的时候带着你……舅舅们问是否孤独寂寞,是否想重新找个伴侣,你都不解地反问:怎么可能寂寞?

我教你摄影、上网,给你买最新潮好玩的小物件。你快乐于是我快乐,是这么多年来我的基本情绪。你懂得,身为后盾和支柱的人不能倒。为此我亲自加固自己的支柱,内心却无比希望有另外一个人替代我做这些事情。一个男人,爱你的男人,或者哪怕是一个你爱的男人。这样,我不必在每次与你告别时想象我不在你怎么办;不必在抽身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被“不孝”的自责困扰;更不必背上“我母亲如此孤独”的想象。

不可削肉的哪吒

10多年来,我是你身边唯一的人,是你的爱的唯一受惠者。父亲把爱从我们的生命里突然抽空,我向别的男人身上寻找很多很多爱,而你却选择只爱你的女儿,以及只接受女儿的爱。于是我变成了一个骨肉都来自于母亲的哪吒,更可怕的是,也许因为你不曾爱过父亲,所以它们被通通倾注于我身上,通过血管、通过脐带,织成一个完美的茧。你认为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受到伤害,只有这样我才不会如父亲那样离开你。

我被羁留着,看着朋友们一个一个离开。去北京、去加拿大、去法国……羡慕得眼眶发酸。于是,我带着你在欧洲漫游了两个月。这是一个昂贵的诱饵,我每天都看着你兴奋地玩耍,为眼前看到的一切雀跃,期望你会流露出哪怕一点点的欲望,说你想下半辈子在欧洲生活。这样我就可以义无反顾地,带着你走向我的梦想。然而你坚定而平静地摇摇头,说你不会离开深圳,哪怕跟我在一起,因为你老了。

可惜你从来没有说过让我不要离开你。我是多么希望你开这个口。因为只要你说,我就可以举起叛逆的大旗,公然地击毁你的愿望,如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孩子那样。

但你说的却是,为人父母者,对子女最大的爱是不让他们担心。所以我知道哪怕有一天我提起行囊说:妈妈再见,我要移民新西兰了。你也只会出去买很多很多我在那边能用得着的东西,甚至把我送到新西兰,然后自己回家。即便你在家里发烧到39度,也只会在退烧后才告诉我你有过不舒服,而因为身体强壮,已经战胜了它。

以退为进,这就是你爱的方式。你就像在和我打赌,赌我这个哪吒到底割肉削骨的速度和力量有多大。能把你给予的一切都退还给你,而我一定是输家。

成长之后的我不停地忍痛割肉削骨,企图把它们归还于你,以反叛和孤独换取自己的自由。所以我离家独立居住。我曾经故意不回家吃饭,待在自己的小窝里吃方便面;也试过明知道你一个人在家里无聊,就是不打电话给你;我甚至故意在中秋节的时候跟朋友出去玩,留你自己和自己“团圆”。还有一些甚至不能够在这里坦诚写出来的“故意”,都是为了让你习惯“我不在”。我希望能够逼你再孤单些,再寂寞些,这样你才有足够的意愿去爱别人。但那些你赋予我的血肉在如此的切割之下竟然生长得更加迅速,并在你我之间建立起一条以血肉铸成的通道。我企图砍断它换取出走的权力,却不知道那一刀到底是割在自己身上,还是在手刃自己的母亲。

不肯停下的寻找

记得外婆过世的时候大家都悲恸至极。舅妈趴在舅舅的肩膀上,姨父搀扶着姨妈,而你孤零零地一个人哭倒在灵枢面前。那一刻又让我回到了16岁的那个晚上,你又从一个无所不能的妈妈变得摇摇欲坠,只有我能站在你身边。站在孙辈行列的我冒着触犯礼数的指责穿过十多个长辈,站在你身边,让你知道你身边还有一个我在。可惜的是,总是只有我在。

很多年了,我四处张望,企图寻找到一个人,他有能力分享你的爱甚至霸占你的爱。我偷偷探听每一个和你来往的叔叔伯伯的家庭状况。最可笑的时候,我甚至打过一个只比我大10岁的钻石王老五的主意,企图让他和你发展出一段忘年之恋。而我的热切和执着显然让王老五先生产生了另外的一些误解,最后弄得啼笑皆非。后来我好歹找到了一只猫,让它负责依恋你、陪伴你,你看着我笨拙地进行着这所有的事情,从不点破。

我依然没有停止幻想有个天使代替我来爱你。我依然在向往有一天可以安心地背起包说再见,身后是两个冲我挥手的身影。那些你给的血肉,我并不想忍痛削下归还于你,当你的爱另有地方安置,母亲,它们会变成行李的一部分,温暖我的每一程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