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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酒

青年文摘 日期:2018-10-16

许多年前,还在读书,坐在靠窗的桌子边。那时候,课余喜读香港台湾的小说,读得心思苍茫,常常拿钢笔在木制的桌面写些伤感的词语或句子,以此对景遣怀。

许多年后,我的他跟我说,其实那时候他去看过我写的那些字。在一天早晨,教室里还没有人的时候,他一行行读了。“哀大莫过于心死”,他说我写过这一句。我愕然。没有想过他会去看,而且,至今还记得。

也觉得突兀,我竟然,曾经,选择这样一个浓度稠厚质地坚硬的句子,来如此用力地表现一个少女的忧伤。只是忧伤啊,忧伤而已,心灵其实还是轻盈的、通透的。那样的句子,好比一壶浑浊辛辣的老酒,只适合暮年的末路英雄去喝,实在不适宜去浇灌江南雨巷里一个少年薄薄的忧伤。

少年时,我们表达自己的忧伤,太不懂得节制。

想起那时候班上还有一位女同学,喜欢上了某位男同学,跟他一道去街上的小馆子里喝酒。彼时是春天,雨过初晴,嫩黄的梧桐叶上有碎乱的阳光在轻捷地跳,她就在那样的阳光下从外面回来,踉跄着晃到教室走廊,然后靠在门边喊报告。已经是上课了,数学老师按着大三角板在黑板上画几何图形,大家不看,纷纷把目光扫到醉酒的她身上。她眼泡红肿,不知道是醉的,还是醉后哭过。白色的运动服上擦了泥印,沾了枯草屑,路上一定摔过。

我们看她,有人无语,有人惊讶,但其实内心深处都有一种惶惶不安。我们以为,她一定身处盛大无边的痛苦中,无涯无际,孤舟一样颠簸着不得靠岸。

后来知道,那位女同学毕业后交过许多个男朋友,至今孑然一人,仓皇得很。我想,从前那位和她一起醉酒的男孩子,她大约早已忘记,至于醉酒的事,也定然在后来无数场酒宴中混淆与消失。如果烈酒可以浇心中块垒,现在倒还是真可以给自己偶尔斟一杯小酌。相比之下,从前喝酒,多么不应该啊!那时时光像新发的梧桐叶一样稚嫩而美好,那个男孩子还和自己在一个学校,离得那么近,没有前尘旧账的累赘,还可以一起长大、一起约定共同的未来,哪里需要一杯杯白酒来撑大场面,作苦大仇深状?更何况,只是年少懵懂单薄的喜欢,哪里能懂所谓的爱情啊!

而我那时候所经历的,也不过是成长过程中必然会遇到的小小的伤心,像雪花一样小一样轻,太阳一出就会融化。何谈“哀”?更何谈“心死”?

为什么当年总喜欢用这样沉重的词语,这样沉重的方式,去标签我们的情怀呢?现在想想,到底是年少吧!明明是初试羽翼,却弄成了张牙舞爪;明明开口试唱,却兀自拔高了调,壮着胆在那里声嘶力竭,叫人看了笑话。因为年少,不知道好时光要算计着过,竟跑了题,去给自己逗观众去了,以证实自己的长大与成熟。

现在我偶尔在博客里记流水,顺带着,隐隐幽幽发些怨妇声,但从不买酒寻醉寄托情怀。自以为已经足够节制我的情绪,可我几个朋友依然不买账:这么幸福的小女子,还怨哪,矫情吧?我知道自己,依然没有萧萧大风里慷慨悲歌的资格,我作怨声,在外人眼里,依然像当年在课桌上写悲伤词语一样幼稚可笑,像恋爱醉酒的女同学一样把情绪玩过了。是啊,我如今所困惑的,不过是,看前路风烟迷茫。可是人生哪一段,看前面,有足够的绚丽与真切呢?哪一天不愁苦不忧虑不是暂得欢喜呢?还需要这样摆开阵势来强醉悲歌吗?

且收一收姿态,收一收寻醉的心,少年时胸腔那么窄那么浅,实在装不下一壶酒所承载的衷肠。不如像埋下一坛女儿红一样,将欢喜与落寞悄悄寄存在岁月流逝里,到老,谁都是一壶或温厚或辛辣的老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