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很傻,判断不准到底是鱼头好吃,还是鱼身子好吃。
家乡只有深井,没有大河,鱼和虾都是很遥远的事情,提到吃鱼,跟过节似的让人欢喜。
记得有远方的亲戚走过来,手里提着几条银光闪闪的鱼。他接过来,喜上眉梢;她接过去,连带着让整个厨房都充满了喜气,然后是令人垂涎的香气。
烧好的鱼,端端正正地放在餐桌的正中央,花椒点缀,香菜覆盖,我举着筷子兴奋地叹息了一声:吃哪里好呢?
他让我吃鱼身子,她也说是,我毫不客气,忙不迭地去吃那里的鱼肉,肉多而鲜美异常,嫩得入口即化般的。可是他们的筷子迟迟不曾伸到这里,她的伸向鱼头,他的伸向鱼刺,她原来是把鱼头夹给他,他又把鱼头压到她碗里,只顾咀嚼嘴里的鱼刺。
我问她:你怎么净吃鱼头?
她说鱼头好吃,她最爱吃鱼头。
我又问他:难道鱼刺也好吃?
他说当然,越嚼越香,不过你正在换牙,可不能吃。
到底是鱼身子好吃,还是鱼头和鱼刺好吃?我管不了这么多,鱼肉吃在嘴里,反正我觉得香美;吃光了鱼身子,她还会让我多喝些鱼汤,她给他盛了两勺,自己留一勺,其它的都是我的;我想不了太多,端起来,一饮而尽,就像醉酒的人,喝光最后一碗酒。
不仅仅吃鱼是这样,吃其它的东西,也是这样。他们常常吃食物的皮,而把皮里面的瓤留给我,如果只能吃皮,他们则把核留给自己。粗粮、细粮,我通吃,而他们只吃粗粮。隔夜的饭菜,他们吃,新鲜出炉的,我吃。她说,每头猪身上都有三两牛肉,每头牛身上又有三两猪肉。后来,我才懂,她说的那三两肉是精华中的精华,最香最美最养人。只要能够遇到这种传奇般的“三两肉”,不论多少钱,他都会买回来,让她炒了,却谁也不肯多吃,只让给我,理由是“小孩子正在长身子骨”,“你的嘴巴子还没长熟,越好吃的东西越训练味觉,长大了就不会变成粗人,也不容易上当”我不知道吃和上当有什么关系,但我知道这“三两肉”真的好吃,好吃得就像一个解不开的谜。
在吃上,他们养成了这种习惯,在穿上也难免这样。衣服是这样在身上循环:我是老大,衣服穿旧了,改小后,让老二穿,老二穿破后,她在上面补了补丁,接着让老三穿,老三穿得不耐烦了,她将两三件小旧衣、小破衣拼接改装成一件大旧衣、大破衣,再穿到自己身上,去劳动,去赶集,去会亲戚朋友,一点儿也不像我们那样难为情。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件衣服穿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的,也是寻常事,从来不讲究什么款式,衣服褪色了,领子发皱了,纽扣松线了,他也不在乎,也不想劳驾她,省下时间多栽一棵树、多割一行麦子、多说一会儿话,让她多睡一会儿、多给我们找些好吃的、多补一个补丁。自从我们三个从村子里走出去,到镇上念书后,她就再也不给我们穿带补丁的衣服了,尽量在过年时给我们买新衣服,即便是旧衣,也洗得勤,使我们换得也勤,干净整洁,是她最低的要求,有时候她还会在搪瓷缸里添上开水,将衣服熨得有棱有角的,穿着这样的衣裤,我们觉得自己简直是当兵的人。“人穿得漂亮些,就不会在人群里低头,灰头灰脸的,低头哈腰的,谁会喜欢?”这种理论不知道是不是她跟他学的?可是奇怪的是,我们不穿补丁了,那些补丁也不会无故消失,似乎统统跑到她的身上;他是一家之主,自然要稍微比她穿得漂亮些。后来生活好了一些,补丁彻底退出生活圈,而他们的衣服永远比我们的旧,比我们的过时,比我们的廉价。
说罢了吃和穿,那就来说一说住。别看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待遇可真不相同。传下来的雕花木床,这头睡一个个头最大的,那头躺两个瘦猴型的,地方就满了。在孩子甜美的鼾声和咕咕噜噜的梦话中,他和她睡到了那张又笨又重又丑又硌人的榆木床上,是他拿着斧头、锯子和铁钉自己做的,他又不是木匠,自然会创作出这种羞于见人的“大作”。屋子里漏雨了,他和她将我们的雕花木床搬到最干燥、最安全的地方,而他们只能睡在最潮湿、又不够安全的地方;有一天夜里,我起床尿尿,路过他们的屋子,发现他们竟在床底下用瓢舀水,床头的洗脸盆早已接满了不请自来的雨滴,油灯光将他们照成了两尾疲惫不堪的鱼,可是他们又不能钻到水里去睡觉。我回到床上,很快又睡着了,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恼人的雨可是叮叮咚咚下了整整一夜。他的床还会移动,当红薯在地里堆成小山时,他就在红薯堆旁打个地铺睡下;西瓜滚满垦出的荒地,他就抱了麦秸或者稻草,睡在月光下和虫鸣声中,下雨了,他搭了一个瓜棚,那就是他的另一个家;打短工时,他有可能睡在砖窑前,也有可能睡在工地上,还有可能睡在扁担上他不是在练功夫,而是必须睡在扁担上,他甚至一夜无眠,只有他的衣服、鞋子和口袋里的干粮,以及没有知觉的头发、胡子才会睡着……耕牛要生了,他就睡牛棚;家里住客人了,他就在麦场里铺开塑料单,睡在世界上最薄最薄的床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曾经直接睡在大地上,直接睡在街头,什么也不多盖,只盖月光和露水,还有灰尘,她无意间说他睡过,他马上说:哪有的事!后来,我们一一成家了,都睡在城市里的某一间装有空调的屋子里,而他们,依然睡在乡下没有蚊帐的老旧雕花木床上,他做的那张榆木疙瘩床,已经劈成木柴烧掉了;她摇着蒲扇,摇啊摇啊,总是很难入睡,她想我们,想我们的孩子,可是我即便在失眠时,也很少想到他们那里热不热,蚊子多不多?
说完了以上这些,我不知道还需要说什么,说他和她为了我们,怎样去苦苦求人遭受委屈?说他和她突然变了脾气,敢“无理取闹”,双双闯进校长的办公室,只为了不让我被学校开除?说他和她究竟有多少次,为了我们的一点点尊严,而不顾别人会怎样看待他们,一意孤行,自找苦吃,即便如愿了,也被看做是拿老子的尊严保护娃子的尊严?
……
再回首,一切都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的真的不需要多说了。
有一天,我看别人写自己小时候的往事:“那是在我小的时候,爸爸抱着我,在后院晒太阳,从院坝的这边走到那边,当他正准备返回时,他想:如果这样返回,那我的女儿不就晒不到太阳了吗?爸爸希望所有的阳光都聚集在我身上,于是,他倒着走回去,这样,我就永远正对着太阳。”
看到这儿,我突然涌出了热泪:他和她,不也是这样为了让孩子们永远正对着太阳,而自己却始终背对着阳光、倒着走回去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