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西藏高原的某些地区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有一位年轻的猎手,在雪原上追赶一头漂亮轻健的藏羚羊。藏羚羊出于生命的本能,在雪原奔跑出一条迷茫的雪线,躲避着瞄准它的枪口,年轻的猎手紧握枪筒,穷追不舍,必胜的信念映照出逃命的羚羊奔跑的悲壮,突然,羚羊刹住了它滚烫的前蹄,它已濒临了绝境,千尺悬崖就在脚边,茫茫雪原轰然断裂,生命已无路可逃。坚持住颤抖的蹄脚,羚羊缓缓转过头来,以一种无限哀绝与强烈求生欲望交错缠结的眼神回望着年轻的猎手。猎手端着瞄准羚羊的枪,却迟迟没有扣响扳机.猎手与猎物就这样对望着,站在生命的悬崖边。羚羊回望的眼神被一位作家写进了小说,把这种对全人类都有震撼力的眼神保存了下来,成为人类收集慈悲与怜爱的触须之一。
当我写下“回眸西藏”这个标题之后,不禁想起了这个传说,那种对生命的回眸令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一天多的时间,我被这种眼神和忧伤缠绕,而无法动笔,仿佛它就在某处望着我,在向我述说着什么;当然我不是猎手,我并不能从我的手中解救出它的生命,就像我不能从我手中解救出我的生活一样,是一种类似于无助的忧伤。
为什么要回眸呢?一般说来,回眸总是有一个大致结束的走向与前提。面临绝境是一种结束,时光的永不再来是一种结束,每个新的开始也是一种结束。结束是一种姿态,回眸也是一种姿态。结束的姿态坚定果决,回眸的姿态优柔缠绵。回眸里有坚利的疼痛,也有深切的眷恋和不舍。回眸是一种特别的柔情。
西藏对我来说,已是很远的过去,但它又总是在距我的心脏最近的地方,令我能常常回眸到它。我在西藏只生活了两年,而离开西藏已经13年了,差不多与我的婚姻一样长。我的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和生活中最坚实的部分都留在了西藏,令我魂牵梦绕而又无以为继,成为我生命的危途。
长久以来我似乎有一种预感,有一种暗示,西藏在我的生命中就像一个断层,它不可能像帕里高原边沿舒缓起伏的山脊线呈现一种优美的流程走向,它将像雅鲁藏布大峡谷随时出现的断崖一样,成为一个戛然而止、无法再继续的存在。于是我便在梦里见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也会遇见一些似曾相识的人但似乎又在向你提示,没有完好如初的空间,只有无往不胜的岁月。所有的崇高与辉煌、眷恋与热爱都飘散于风里。我梦见我行走在一个枯竭了的湖边,那是一个曾经寄托过我的信仰和心灵的湖泊,梦里它躺开着荒脊的胸膛,张着不再流泪的空洞的眼,我听见呜咽的风穿过干涸的湖心。巍峨的布达拉坍塌于前,绝望的废墟上走过悲伤的人群。我默默绕着湖走,湖边的草丛燃烧着,一堆连着一堆,红色的火苗在被烟雾熏黑的夜空里跳跃。个低首蹒跚的老妇手提着篮子迎面而来,我接过她手中的篮子,把篮子中的风马旗一把一把撒向天空,于是空中飞扬着的全是五彩的风马旗我在梦中迷失,也在梦中祈祷。
离开西藏的这些年里,我不仅在精神上一次次回眸西藏,也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重返危途,进行实地的“回眸’。正因为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留在了西藏,成为不可再继续的存在,我需要通过这种回眸重温那种坚信未来的精神,使它在我生命中达到延续。其实,几乎每一个到过西藏的人,都是有过无数次的回眸的。在西藏的土地上,行走着探险者、艺术家和诗人,他们走了又来,来了不愿再走,还有更多的十八军老战土把西藏当作了家,直到把自己也变成了西藏人;而那些回到家乡的老战士,多年过后,仍会因无法更改的西藏情结,重新回到他们曾经出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