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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双重遗忘

读者文摘 日期:2020-2-2

历史一觉醒来之后就将1896年11月檀香山的那个极度悲伤的秋夜给忘了。那一天,在一心求死的卢慕贞看来,深不可测的海洋已经成为苦难的象征,凄凄惨惨的秋雨也已变作孤独的表述,而成群结队的海鸟在漆黑的夜里反反复复地游荡则是一种绝望的暗示。正是这一天使她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噩运就像裹脚布似地紧紧缠绕着自己那双早已残疾虚弱的小脚,牵引着自己走向这生命的绝境。在那天夜里,她挺着沉重的大肚子满脸泪痕地朝着海边摇摇晃晃地奔去,美国檀香山茂宜岛的海滩上便歪歪扭扭地留下一行绣花金莲踩出的心慌意乱的足迹。

历史好像一个嫌贫爱富的世俗小人,总是看不见卢慕贞为丈夫献身的革命所经历的千辛万苦。自从丈夫参加革命之后,她原先在澳门平静安康的家庭主妇生活就被彻底打破了,并且开始了她长达17年的逃亡生涯。光绪21年(1895年)10月旨在推翻封建专制的广州起义失败后,清政府四处疯狂追捕革命党人及其家属,卢慕贞接到丈夫派人送来的消息后带着孩子们仓皇出逃,历尽人间各种苦难,最后才来到这座小岛避难。前些日子,丈夫突然来了又匆忙而去,执意要去欧洲各国游说,想争取西方国家对中国革命的支持,可他一到伦敦就被清政府驻英公使拘捕了,今天又传来消息说丈夫要被处死。

我推想卢慕贞在这绝境之中肯定想起了自己与丈夫在澳门的那段日子。如果说推翻满清专制的革命也像十月怀胎,那么辛亥革命就是在澳门孕育,在广州生产,在全国成长。的确,澳门是孕育辛亥革命的摇篮。1892年秋她的丈夫从医学院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澳门的镜湖医院当医生,利用葡属澳门的特殊环境进行秘密革命活动,组织策划反清武装暴动。在澳门生活的那两年时间里,卢慕贞虽然为丈夫成天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但这是她与丈夫自结婚以后最长的一次团聚生活。在这里她带着刚刚出生的长子,过着相夫教子的平凡日子。在卢慕贞心目中,澳门的那两年是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幸福时光。丈夫很快就成为全澳最出名的医生,不久就创办了自己的中西药局,成为日进斗金的富翁。在澳门她还怀上了他们的长女。眼下,她处在丈夫被捕、全家逃亡的绝境之中,自然而然地更加怀念澳门的那段美好时光。

“孩子他爸……你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死呀……”这时,怀着第三个孩子的卢慕贞一步一步地朝大海走去。她早已下定决心,只要丈夫死了自己决不苟活,决不让丈夫的英名受辱。因为她的丈夫不是别人,就是后来的中华民国第一任临时大总统、被尊为国父的孙中山先生。

成千上万的海鸟在苍茫的海天之间不知疲惫地盘旋着,像是一阵又一阵白色的风暴,它们集体发出一阵阵悲哀而苍凉的嘶喊,像是一曲有意为卢慕贞高唱的生命挽歌。卢慕贞一边哭喊着一边朝呻吟着苦难的大海走去。她走得义无反顾,走得毫不犹豫。从这里我看不出她那三寸小脚一丝一毫的羸弱和胆怯。

如果说卢慕贞在1896年秋天真的以死殉夫了,那么就不可能像今天这样没有几个国人记得她,因为她会变成烈女,会荣登中国烈女排行榜《烈女传》,就会家喻户晓、流芳百世,而偏偏她的丈夫被他的恩师康德黎营救出狱了,结果她就没有死成。再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死在了英国,也就不可能在后来成为中华民国的第一任国家元首,当然也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彪炳史册了。中国的历史就是用这样具有中国特色的评判标准去优胜劣汰的。卢慕贞这一次没有死成,历史反而将她永远地遗忘了,尽管她后来的几十年还遭遇了更大的痛苦,经历了更大的磨难。

1913年的夏天是卢慕贞漫漫一生经历的无数次噩运中的又一段令她悲痛欲绝的日子。那天下午令人窒息的沉闷就是上天给卢慕贞送来的死亡消息,澳门龙山村一号的那座小院子里没有一丝儿风和生命流动的迹象,悲伤的空气似乎都要凝结成压抑的固体。只有19岁的长女孙娫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呼吸已十分困难,几乎失明的双目毫无光彩地半睁半闭,瘦黄的脸上布满了生命的绝望。卢慕贞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不睡了,正满脸泪痕地拉着女儿冰冷枯槁的小手紧紧不放,似乎是想把心爱的女儿从死神的手里拉回人间。可女儿如一朵还没有来得及开放就过早凋零的花,往日丰满的身体枯萎成一堆干柴,色泽变得黯淡无光,少女的美丽随之全部凋谢。

这些年卢慕贞面对了太多的死亡,经历了太多的苦难。1888年春天,公公孙达成病重,是她寸步不离,亲奉汤药,照料送终;接着婆婆又双目失明,生活不能自理,还是她一日三餐,端茶送水,端屎端尿,生活起居全都是她一手照料,甚至婆婆身上穿的衣裤鞋袜全都是她亲手缝制。长子孙科、长女孙娫、次女孙婉先后出生,全都由她一人抚养长大。十多年来一个小脚女就是这样默默地承担着十分繁重的家务。在大哥破产、丈夫没有寄钱的那段日子里,家里的生活十分艰难,有时吃了上顿就没了下顿。1910年夏天婆婆病逝时连买口棺材的钱都没有,一家人只得跪在灵堂痛哭,最后还是得到了友人的资助才草草料理好婆婆的后事。这十多年里,丈夫一直很少回家,为公婆养老送终、为儿女抚养成人的重担就全都落在了她这样的一个小脚女人的肩上。

这一天,不管她怎样呼天抢地的痛哭,女儿孙娫还是从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脖子一伸永远闭上了原本美丽的双眼。她只活了十九岁,随母亲就颠沛流离了十七年,还没能享受一天的荣华富贵,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生她养她疼她爱她的含辛茹苦的母亲。

卢慕贞突然看到无数只白色的蝴蝶飞进了自家这座肝肠寸断的小院,它们在小院的上空翩翩起舞,纷纷扬扬,潇潇洒洒,像是下了一场蝴蝶雪,整个小院很快就变成了白色蝴蝶的世界。霎时,她的那双三寸小脚再也支撑不住女儿病逝这样沉重的悲痛,像是中了一颗致命的子弹似的,两眼一黑仆倒在落满蝴蝶雪的地上。

人们肯定不会记得1915年9月23日日本东京火车站的那次最后的送别。可对于卢慕贞而言却是刻骨铭心永远不会忘记的。因为这天她在与孙中山的离婚协议上签下了她的名字。

这时,从蒸汽机火车头的方向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检票员叽哩咕噜地高声呼喊着,想必是让旅客们赶紧上车,火车马上就要出发了。随着这声长啸,卢慕贞的心一下子收紧了,饱经风霜、皱纹满面的脸上充满了愁容。她含着泪强撑着那双小脚爬上了火车,靠着窗口望着站台上的丈夫,火车慢慢地启动了,车轮在铁轨上辗动时发出一声又一声富有节奏的轰鸣。车身和离愁一道缓缓前行,窗外景物和往事一起向后漂移。她的心被辗碎了。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整整30年前嫁给丈夫的热闹场面。她记得孙家迎亲的地点设在老宅左边一间新建的平房里,按当地的风俗孙家还在新房里立了一块字牌,上面书写着丈夫的字“德明”,两旁又书写了红底黑字的对联:“长发其祥”和“五世其昌”。如今整整30年过去了,丈夫果然当上了国家的“大官”,果然“长发其祥”了,自己为孙家生儿育女,现在长子孙科已经娶妻生子,次女孙婉也已成婚,也算是“五世其昌”了。

她想到这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早就明白自己的这双小脚是无法走向社会的。所以,早在10年前她就主动劝丈夫在外面纳妾,找一个革命伴侣。可等到10年后丈夫真的提出与自己离婚时,一种无法克制的悲伤不禁涌上心头。自己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丈夫,只能独守空房与青灯相伴了。尽管这30年中丈夫与自己聚少离多,自己几乎成了名义上的妻子,可还能给自己一种丈夫回家的盼头吧,然而从今天开始上天连这种盼头都不给自己了,想到这里她才真正地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个弃妇。当然,卢慕贞这时可能并不明白自己不仅仅是某一个人的弃妇,而且更是一个时代的弃妇。

她看着眼前的自己48岁被“休”回家的冷冷清清、凄凄惨惨,便反反复复地想起自己30年前18岁嫁到孙家的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伤,一直犹豫着的泪珠终于从她的眼眶里滑落下来,一股储蓄了30年的悲伤委屈伴随泪水奔涌而下。

火车的汽笛又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长鸣,车轮也加速运转起来。丈夫随着开动的火车一起向前奔跑着,并且向她伸出手来,想拽着她的手与她告别,却一把将她挂在胸前的佛珠拽着了,佛珠被扯断了线,不再联成一串,哗啦啦地纷纷四散滚落车外。他便十分愧疚地大声喊道:“回澳门后,不要念佛了,要信基督!”

伴随着内燃机的巨大轰鸣声,一列孤独的火车承载着一个孤独的女人慢慢地消逝在东京的铁道线上。这个女人要让自己那颗早已疲惫的心早点回澳门去安息。外面荣华富贵的世界不属于自己,澳门才是自己颠沛流离人生的最后归宿。

从此,卢慕贞被时代遗忘在澳门的那座失去了往日五彩缤纷的小小院落。从此,那座庭院似乎只剩下冷冷清清的黑白两种色调。充满悲秋情绪的庭院到处飘飞着淡墨一般的落叶,落寞惨淡的细雨无休无止地渲染着小院惨白的轮廓。全身玄黑、头发花白的卢慕贞老态龙钟地拐着一双小脚总是不停地在小院里四处寻觅,可丈夫的足迹早已被雨打风吹去,留给小院的只有一片空白、一片孤独。

生前,卢慕贞重走了一遍中国所有小脚女人被时代淘汰的共同命运之路;身后,卢慕贞又重复了一遍中国所有失败女人被历史遗忘的必然结局。这就是一部具有中国特色的女人命运史。我推想恐怕今天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与卢慕贞同时代还有一个叫作毛福梅的女人了,更没有多少人还知道那个时代还有多少张福梅、刘福梅、陈福梅。

令我惊奇的是毛福梅的命运与卢慕贞有着许多惊人的相似之处。起初孙中山因为父母包办娶了小脚女人卢慕贞,蒋介石也因父母包办娶了同样是小脚的女人毛福梅;婚后卢慕贞为孙家生下了长子孙科,毛福梅也为蒋家生下了长子蒋经国;在孙的母亲病逝之后孙提出与卢慕贞离婚,蒋也在母亲病逝之后提出与毛福梅离婚;离婚后的卢慕贞并没有回娘家,而是掌管了孙公馆的大小事务,毛福梅也没有回她的娘家,也是掌管着蒋家丰镐房的财务收支;结果孙与宋庆龄结了婚,蒋也与宋美龄结了婚。此外,还有一个相同之处就是宋庆龄、宋美龄姐妹俩都不生育,孙的侧室陈粹芬与蒋的侧室姚冶诚、陈洁如也都不生育,这又导致了卢、毛离婚不离家的相同境况。

更让人玩味的是卢、毛二人在离婚后接待丈夫携新人探视时的情景更是惊人的相似,完全像是被克隆出来似的。1917年卢慕贞迎接孙中山宋庆龄时精心打扫了自己租借的简陋住房,还亲自下厨为宋庆龄做了澳门的特色菜辣椒蟹、猪扒包和马拉酱大豆芽,令宋庆龄赞不绝口;1928年蒋介石携新婚夫人宋美龄回溪口老家拜认祖先,毛福梅将丰镐房收拾一新以待新客,每天都叫厨师烧制家乡菜米焙浆,令宋美龄乍尝乡土美味,不禁胃口大开。卢、毛这两位旧人就是这样采取了惊人相似的态度,全都强打笑容取悦新人。1939年12月毛福梅在溪口被日军飞机炸死,1952年9月卢慕贞在澳门病逝,两位不幸的女人临死时她们的儿子又全都不在身边,全都没有为她们送终,全都在孤独之中死去。她们生前的命运有着如此惊人的相似,她们死后又同样被势利的历史渐渐地遗忘。

我在想因为卢慕贞是婚姻生活的失败者,也因为她所依附的那个政治集团后来也是失败者,势利的历史就故意将卢慕贞这位辛亥革命的特殊贡献者给遗忘了,导致今天没有人知道卢慕贞才是中华民国的第一位“国母”。我又想到澳门因为曾经是葡属殖民地,也因为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的不同,这势利的历史不会也故意将澳门是辛亥革命最早策源地的史实遗忘,从而导致今天国人已经没有几个知道澳门才是辛亥革命真正的摇篮吧?

那天,我在澳门的孝思永远墓地看到卢慕贞坟墓的四周长满了凄迷的枯草,冷漠的斜阳从大海的尽头射来一束初春的寒光。面对墓碑上被夕阳勾勒出一条发光轮廓的斑驳碑文,我感受到了无情无义而又无声无息的历史在我的身边轻轻地滑过。

我在推想卢慕贞的三寸小脚是怎样孤独地走完她人生的最后时光。临终之前,她在脑海里肯定会反反复复地闪现出当年丈夫的新人脚上穿的那双高跟皮鞋,从此以后多种不同视角的高跟鞋总是耀武扬威地呈现在她的眼前。卢慕贞在临死之前肯定穿上自己绣着一对多情鸳鸯的金莲,然后在那双小小金莲的外面又套上一双自己买了很多年也试了无数次的高跟鞋。她肯定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呼唤着丈夫和儿子的名字咽下了她苦难人生的最后一口气。卢慕贞就这样用她那双小脚走完了被时代遗弃、被历史遗忘的悲惨一生。

其实,卢慕贞人还没死就已经被历史的尘土迫不急待地掩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