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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不下来的恐惧

读者文摘 日期:2019-4-23

医生在灰白的晨曦中跑过了广场。那个老头始终跑在他的前面。当老头照例在那排健身器前停住时,跑上来的医生用很兴奋的声音说:“知道吗?我离婚了!”

老头转过脸,说:“是吗?那今天的牛肉面我请。”

他们认识是三年前的事了。认识后就成了朋友,每次跑完步都要一起去吃面。医生记得那个老头问过他一个问题,“你出来锻炼是为了什么?”

“你为什么呢?”医生反问。

“我?”老头嘿嘿笑着,“我怕死,所以要锻炼。你呢?你不怕死吗?”

医生说:“我不怕死。”

“不怕死你锻炼什么!”

“……”

这次,两个人又并肩走进了街对面的那家牛肉面馆。医生在老头对面的凳子上坐下。他埋头吃了几口面条,然后对老头说:“我要给你讲个故事。”然后,自顾自讲了起来。

医生的婚姻和一场医疗事故密不可分。那时候,他刚刚成为一名年轻的眼科医生。和他同时分配来的,还有另一个大学毕业生,她就是医生日后的妻子。

起初,他们并没有格外地关注对方。但是,当他们第一次共同完成一台手术,发生了那个不可原谅的事故后,他们就不得不关注对方了。

受害者是一个年仅八岁的男孩,是一个肺癌患者。孩子的父母却很乐观,他们可能认为自己的孩子这么小,总不至于就真的没救了。这种乐观的情绪使他们居然还有精力关注到孩子的眼疾。

这个孩子的右眼有着轻微的斜视,这本来不是迫切需要医治的毛病,比起肺癌,简直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是这对父母却要求在治疗肺癌的同时,顺便也把孩子这个微不足道的瑕疵纠正过来。医院把这个简单的手术交给了医生和他的那位女同事。

此前他们已经协助其他医生进行过许多次类似的手术了,但这一次是他们首次合作,他主刀。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他们经过了准确的计算,成功地将男孩眼部的外直肌退后了五个毫米,整个过程完全合乎规范。当那个孩子被推出手术室后,医生对自己的女搭档做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但是,当天中午医生就发现了问题。他们去病房探视那个孩子的术后反应,孩子刚刚从麻醉中苏醒,双眼都被绷带扎着。他很坚强,只对医生说,叔叔,我有些痛。医生还表扬了他,说他真是一个勇敢的男子汉,因为他只是感到了“有些痛”。可是,渐渐地医生就惊恐起来,因为他注意到这个孩子总是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去捂自己的左眼。这个细节显然也被那个女同事注意到了。他们从病房出来后,医生看到这个女同事的整张脸都煞白。两个人都从对方的神情中得到了一个可怕的暗示:他们有可能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把本来应当开在男孩右眼的刀开在了男孩的左眼。

这件事太荒诞了,以至于他们谁都不敢主动开口去证实一下。整个世界一下子变成了一块巨石,压在他们那两颗小小的心脏上。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分开后各自去寻求解脱的方法。但是解脱注定是无望的,他们唯一可以蒙蔽自己的,就是把这一切当做是场噩梦。所以其后的几天,他们反而显得很正常,只是脸上都挂着一种闪烁不定的表情。

本来这种手术三天后就可以去掉绷带了,但是,作为手术的实施者,他们找出了许多借口,无望地延宕着那一刻的来临。

然而,男孩眼上的绷带早晚要被揭开,这就如同死亡一般不可避免。随着那个日子的临近,医生陷入了某种病态的亢奋。他的一切行动都变得迅速了,行走如风,有时候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小跑起来,他觉得这样似乎才能摆脱掉什么。终于在一天夜里,医生敲响了那个女同事宿舍的房门。当她打开门的一瞬间,就被医生几乎要扑倒般地抱住了。医生紧紧抱着她说:“我们逃跑吧!”这句话让她看清了自己的绝望,原来在她的潜意识中,逃跑这个欲望也已经变得十分的强烈,所以她才会在那几天里漫无目的地整理起行装,把自己的宿舍搞得一片狼藉。然而,那毕竟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有他们此时的拥抱是那样的可靠和真实。

这种可靠和真实的拥抱支撑住了他们。他们开始镇定下来了,并且在第二天就在大家面前公开了他们之间的恋人关系。他们的手挽在一起,紧紧地依靠着,有一种梦幻般的依赖感。他们安静地等待着一个日子的来临。医生说他会把一切责任都承担下来,不过,说完后他又说起了自己的父母。他说他的父母费尽千辛万苦才把他培养成一名医生,如今就这样断送掉太可惜了。这样说的时候他哭了,完全像一个无辜的孩子那样,扑在她的怀里,把眼泪和鼻涕蹭在她的胸口。

那些日子,他们做好了一些准备,但结果却大相径庭。那个男孩的病情突然急转直下,癌细胞以令人震惊的速度转移到了其他器官上,他眼上的绷带还没有打开就死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里。

那个孩子的父母悲痛欲绝,他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们本来是坚信自己的孩子终究会健康并且美丽的。悲痛令这对父母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伤口,直到这个孩子的尸体烧成了灰烬,他们也没有去鉴定那道伤口的位置。这似乎是一个侥幸的结果,一个性质恶劣的事故被一个男孩的夭折掩盖了。但医生显然不能因此心安理得,他的女同事也不能。他们无法想象,那个孩子在另一个世界里双眼都斜斜地散乱着他们将男孩那只正常的左眼向外调整了10度但是这个想象在他们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后来他们结婚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婚后医生就开始了漫长的晨跑,他的妻子也有自己一套固定的行为,那就是不厌其烦地整理着行装,仿佛随时要远行一样……

医生在这个清晨说了太多的话,他感觉到了老头的不耐烦,这时候他们已经从牛肉面馆出来了。

医生追在老头的身后继续说着:“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我的前妻,那可是个秘密,你要听吗?”

老头可能真的厌烦了这个故事,头也不回。医生觉得他无法追上老头的脚步,只好沮丧地站在了路边。

医生在路边喃喃自语:“那个男孩的尸体被拉走之前,我曾经去过医院的太平间……”

医生是去看那个男孩的。医生掀起了他脸上的白布,看到他如同睡去了一般恬静。医生找到了那个伤口,它恢复得很好,也许再长一长,就会和预期的一样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了。

医生看到了,这个伤口的位置并不像他们已经认定的那样处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他甚至用自己的双手在心中判断了一下左右,结果是,那个伤口的位置的确是正确的。它在右面,不在左面。

这个事实没有带给医生丝毫的喜悦和欣慰,他觉得整个人都丧失了力气。男孩生前左手的动作,也许只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也许,只是牵拉后的眼外肌令他感到了左眼不适,但是他的这个小动作,却改变了两个人的性格和命运。

老头眼看就要消失在广场的主席台后面了。他可能没有听到医生在他身后的叫喊。

“知道我为什么跑步吗?”医生对着朝阳大声喊道,“那只是为了我们心中与生俱来的莫须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