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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汉卿:人间是我的剧场

读者文摘 日期:2021-4-21

关汉卿给我的感觉是热闹与寥落两个极端的混合体。这一刻,如此寥落,世态苍凉,万古一灯,枯坐在茶楼的曲家在万籁俱寂之时,听着曲子,想想那个渺远的元代,总会感觉到生命的短暂,实在是白驹过隙,转眼就是黄花落地,虚空来袭,躲不过风雨也躲不过沟沟坎坎。而在下一刻,这种寂寥又迅猛地变成了大开大合的热闹,一时间锣鼓震天响、杯盏往来、笙歌不息,让我有恍在梦中的感觉。

关汉卿的人生即是如此,悲剧喜剧、低潮和高潮说来就来,他并不觉得突兀,也不感到尴尬。他觉得自己是从这俗世里来,终究还是要回到俗世里去,所以心下这么想着,也就不那么难过了。在那个热闹的世界里,人间苦恼再多,却也是可以有一些快乐的。

有了这样的心态,关汉卿也就不会孤独。他不道东西长短,也无心搬弄是非,嚼旧话头。那或艳丽或哀戚的传说,在他的笔下都是香烟缭绕的大殿中央上演的唯美传说,演到凄凉之处,若是同在一个屋檐下,雨水啪嗒啪嗒滴下来,人儿就一同入戏了。戏里的人上东山看闲花,台上的人吊着嗓子唱尽悲伤。

整个世界,包括元大都在内,都是他生命的风尘场,在那里可以目睹人间万象,以及不同命运的人物或戏剧化的事情。他懂得忙里偷闲,懂得穷快活,杂耍般的生活经历,让他的生命格外的饱满。

明代臧晋叔《元曲选·序》说关汉卿“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就在元大都的深巷中,他“旧酒投,新醅泼”,油灯下为这些萍水相逢的人抒写着万千故事,解读那风尘之中难于驾驭的命运。他的戏本子写的是喋喋不休的鸡毛蒜皮事,人情世故冷暖自知,写江湖上人物,写凡间的苦楚,洒脱不羁的性情。那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废墟,在他的笔下就是万古的苍凉。日月悬于天地之中,清浊、忠奸,便是那朗朗乾坤下透亮的镜子,世间百态皆在其中。而那率性而深情的剧里人生,则更是悲慨之气溢满全卷。

然而,关汉卿却又是极有性情的。在最初写《南吕一枝花》赠给女演员朱帘秀的时候,他这样写道:“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这句话让我觉得,就算是俗,他也俗出味道和性情来了。

这个在生活中滑稽、自嘲的元代人,他的杂剧有着惊人的深刻与看穿世间冷暖的透彻。关汉卿的句子看起来是浅陋的,但却是他对生活的真实理解。他满脸沧桑看着台上台下,却没有谁能知道他的苦衷。或者说人间的甘苦、困顿,对于关汉卿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具备这样一种精神和消融苦难的力量。

古代人晴耕雨读,是最富有诗情画意的古典场景之一。关汉卿在这首曲子里为我们呈现的就是耕讀生涯中,一个人的风轻云淡。清朗的天地之间,一个人在田地里劳作,风吹过来,草木的清香沾满衣襟,这份闲适是非常难得的。但关汉卿退隐人间,却并没有着急去扮演隐士的角色,他要出演的是他自己,没有粉饰的人生,没有雕琢的情节,这是他的本色。他的歌词和宾白都是如此有趣,以致在他高兴的时候自己也披挂上阵、粉墨登场,在欢呼和人潮之中为这世间的沧桑所感动而垂泪。因为长期生活在底层社会的关汉卿已经忘记所谓的身份、名份,他要的只是在这个剧本的高潮说出那满腔的心事,与昨天一起喝酒的那个朋友拱手问候。他嫉恶如仇,铁骨铮铮,伏案草书,写闺阁秘事、写国难当头、写天地乾坤与人间冷暖痴情意,出入街头里巷,与这些老友一同登场,那人生最紧要的剧情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为了这一个时刻的来临。

了解关汉卿的这份心思,便不难读懂他的曲子。

南亩耕,东山卧。关汉卿似乎想到了三国时代南阳的诸葛孔明,陶潜的南山菊花和采菊东篱下的悠然。那天地间的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是银灯下的琉璃光影,玄远而神秘。但是前朝已经过去,他现在是金朝遗民,生活在元大都,那绿草窗下,峨眉淡了,笔墨疏了,可以采菊、耕读的土地已经找不到了。他混迹在街巷里,却有着冷峻的心灵世界,目光时时注视着人间,而不是朝向虚空之处。看到这天宇之下,人间的繁华与悲凉,冷漠与哀伤,勘贤愚枉他都会感到不可抑止的悲痛,而虚度光阴,他亦会倍加焦灼。

在关汉卿的杂剧里,他见识过那么多人生的悲剧,那么深的嗔怒,不可控制的情绪,无法化解的恩怨,以及官场权力游戏角逐的荒诞,已经对病痛、哀伤这样的人生有了超脱的视角。不过,所幸他并没有变得狡猾或者按照遁入空门的教诲来改变自己的生活,他只是按部就班,喝酒就是喝酒,吵架就是吵架,琐碎的事情对于他也是一种幸福。至于他是否能够找到那座云雾缭绕的青山,是否能够乘云而去,离开这个苦难的世界,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关汉卿的戏剧人生就是这样启幕,唱腔一开始就是俗得要命,但却不是鄙俗,而是与人群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最终不再分辨你我的和光同尘。他时而登场,穿的是布衣,演的是三等角色,台上走一圈,读者和看官眼花缭乱,仔细分辨,侧身倾听,却会怦然心动。正待你追问他今生将何去何从,豁然间,唱腔滚落,他人仿佛是已经云游归来,台下就是围拢着的众人。如果你此刻已经对人生这个唱本感到厌倦,不妨坐下来听听这个浪子怎么吟唱、又怎么地让人泪下。

南山的菊花已经谢了,此时是元代了,时光从古到今都是那样悠悠然地翻过。蹒跚地走着,迷惘之时,那唱腔从人生荒凉的废墟上面飘来,此刻的山,已经苍老,此时的人已经满头白发。那躬耕南亩的古人,就当作是古人留下的一个传奇之地吧,关汉卿寻找他的一亩三分地,来到这荒芜之中,立身于当朝的旷野,“闲将往事思量过”,那似雾非烟的往事,莽苍苍一片,没有泪水和曲谱,只能靠着那点倔强的性情去猜度。

如果能在某处寻找几块闲田,关汉卿的人生也许会是另一个模样。罢扫蛾眉、净洗粉脸、卸下云鬟的女子已经孤独地离去,淡妆不用画蛾眉,粗茶淡饭的女子却是深明人生大义。在剧中人哭到地老天荒,没有光明的救赎,只有一折一折的剧演下来,漫长的人生以及碎碎的剧情。

昔时的关汉卿已经知道,世间再无这样的诗意之地,躬耕南亩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如今想再“躬耕南亩”,心中的桃源已经不存在了,宁静一旦被打破,生命的意义也就陷入困境。“南亩耕,东山卧”,南亩早是传说中的故事了,想出世就要渡江、撑船,想入得那山水佳境就要作出一定的割舍。

关汉卿本人平生倒是从没想过一朝成为封疆大吏,但躬耕南亩,醉卧东山,却也只是一个无奈的选择。并不是说关汉卿没有了那种大智大勇的魄力,他只是独辟蹊径,在人生的这堵墙上打开了另一扇门。他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不会像心灵受到伤害意在宦海的士子那样脆弱。

对于关汉卿来说,生活就是他的剧场,此世便是彼岸。他不会盲目寻求所谓的救赎,他躬践排场,面敷粉墨,吹拉弹唱,看起来无所不能,嚷着要寻找那个可以隐居的南山,但他的心是岿然不动的。

他一个人在酒楼上看南来北往的客人,嘈杂与喧腾的大街上,他感觉到自己对编织故事的剧本已经深感厌倦。已经过了对所谓的功名、天命、佛老的念叨的年岁,他只想安静地喝完这杯酒,投入这众人的欢腾之中。

他昼夜危坐如山,却又懂得这欢腾的难得,将自己的孤独和悲凉融化在这人海中,是远比在冷清的书斋里写所谓的曲剧更为有趣的事情。生命对于他来说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你和街肆里的陌生人杯盏往来,与素昧平生、萍水相逢的客人击鼓传花,在那最热闹最狂热的时候,加入歌舞的行列。在酒未醒之前,从不期待黎明会到来,将美好的时光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