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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两个10年

读者文摘 日期:2020-1-29

“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这是周涛尚不出名时自嘲的名言。

我认识一个女人,她执著于一件事在10年里默默寻找丈夫留在西藏的两座坟墓。20年了,她如高原上的格桑花,静静地绽放着。

第一个10年

1990年5月,王小宁抱着刚满周岁的女儿,从老家陕西长安县赶到西藏某兵站看望丈夫。可是,丈夫的车队开拔远行了。王小宁默默地带着女儿回了老家,她盼着丈夫早日归来,可盼来的却是噩耗1990年10月18日,丈夫发生车祸,人和车落入了帕隆藏布江,坟墓里埋葬的只是丈夫的几件旧衣服。几个月后,战友们在出事地下游河滩上发现一堆尸骨,上面附着一些紫红色的毛衣碎片,有个战友认出那是王立波的毛线衣。于是,战友们将他的骨骸收回,又在他的坟墓旁建了一座新坟。就这样,他成了川藏线上唯一一个拥有两座坟墓的烈士。

听王小宁说,因为大雪封山,无法进藏为丈夫送行,没有见到丈夫的坟墓,她不相信他已远走。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西藏看看,去了,一切就都清楚了。

这句话,撞着了王小宁悲伤多时的心扉。她哭了起来:“我怎么不想去那里看看,可是我怎么去呀,10年了,我凑不齐路费……”接着,是一声紧过一声的抽泣丈夫牺牲时,女儿才1岁多;丈夫的兄长脑有残疾,不能干活,40多岁还未成家;公公婆婆70多岁,年老多病,没有创收能力……为了让外人看不出这个失去了男人的家庭和别人的没什么两样,王小宁把自己变成一个男人,里里外外,一一操持。她也想过找一个伴侣,又怕找得不好,让孩子受委屈,使老人失去照料。那样,丈夫将难以安息。

有灵魂的坟墓如一团生命,源源不断地辐射出惊人的力量。多年来,去西藏探望丈夫的坟墓,成了王小宁朝圣般的愿望。但是,往返西藏一趟要2000多元钱,两个人就得4000多元,她买不起车票。为了实现生命里唯一的愿望,她忍受了朝圣路上的重重苦难。从长安县纺织厂下岗后,她来到西安市打工,每月收入只有四五百元。家庭入不敷出,不知什么时候才买得起去西藏的车票……

许久,王小宁止住了哭声:“看到你们衣服的颜色,我就控制不住。”我,27岁,一个不谙人情的中尉小伙儿,不知道怎样去劝慰一个35岁的烈士遗孀。一同来的女兵小娜走过去,轻轻叫了声“嫂子”,以一个标准的军礼向她致敬,然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王小宁说,这么多年来,没人拥抱过她,没人叫过她“嫂子”,这么喊,说明有个大哥在,他一定会听到!

与王小宁的相识,让我很感动。我写了一篇文章《世上最爱她的人走后》,在国内几家报刊发表并被转载了。

那段时间,很多读者给我打来电话,想跟王小宁交流,有的直接把款汇到了报社。王小宁所在的公司老总为有这样的员工而自豪,破格将她从纺织车间调到财务室。兰州军区驻西安某通信总站女兵连的战士、西安二炮工程学院的学员们,与王小宁结为了“姐弟姐妹”。

不久,王小宁告诉我,她见到丈夫的两座坟墓了。原来,王小宁的坚强一直感动着丈夫生前部队的官兵,他们想不到她为寻找亲人的坟墓,过得这么艰辛。2000年6月,部队派专人接王小宁母女入藏祭奠。在芳草萋萋的墓碑前,母女俩泪如雨下。王小宁用蘸着红漆的毛笔,把10年来的风雨血泪,一笔一画描绘在“王立波烈士之墓”这几个字上。女儿王童折了1000只纸鹤,放在墓前,让爸爸骑鹤回家……

第二个10年

我记得,王小宁10年朝圣、一朝见“夫”后告诉我:“现在,知道他安息的地方了,家庭条件也好转了,以后隔年去西藏看一次,捡捡坟上的落叶,陪他说说话。这次去西藏,是部队出的费用,以后要自己买车票,拖欠别人,立波是不能安息的……”

我以为,这是王小宁的一种自勉,不一定会很快再去西藏。现在知道了,她一直在为她的诺言努力着。

女儿王童慢慢长大,学费疯涨,有时为了几百元的学费,王小宁要在外头跑几天,借不到钱的时候,她就抱着丈夫生前的衣服哭一场,就这样一直陪着孩子度过了小学、中学和大学。两位老人由70多岁变为80多岁,一个瘫痪在床,一个多病常住医院。那次我们去长安县兴隆乡看望他们,老人说,媳妇苦啊,一个人盖起了新房,没钱安装门窗玻璃,雨水飘进来湿了炕,晚上睡不着觉。听说,因为年龄大了,两年前王小宁就离开自己所打工的企业,回到了乡下……

在长安县的十里八乡,王小宁总被人竖起大拇指叹服着。那一年,她被西安市妇联表彰为“好军嫂”,许多人做工作她都没去领奖;乡政府从1000多个家庭中评选4个“好媳妇”,她众望所归地戴上了这朵红花,她说:“这是乡亲们在给我作证,我对得起地下的立波了。”

第一个10年和第二个10年

以前有人问她,这10年是怎么过来的,她说一晃就过来了;现在,又是一晃,10年过去了。我不想再问,这个10年,她是否自个儿去过西藏,过程既然发生,结果就不重要了。所以我仍然深感欣慰,毕竟有很多热心人、善心人一直对王小宁关注着、帮助着她踏寻夫坟的坎坷经历,被衍化成动人的文字,多年来,被一写再写,入戏进剧……

被人怜悯,往往是客观因素形成的;受人尊重,却是主观因素决定的。王小宁的理解是:“很多人同情我,那是因为立波走得悲惨;要叫别人不看低,只有靠自己。”

我一直思索,这是为什么,为何能够这样?尤其是在当前这个社会。

我想,答案莫过于一个“爱”字,这个字贯穿着王小宁20年的情感历程。爱,推动着一切她为坟墓的尊严而坚强地活着,丈夫的坟墓,是她生命的全部内涵。她活得简单、活得真实、活得高贵,如一朵尽情开放的格桑花。

逝者的坟墓对生者有怎样的影响?托尔斯泰说:“烈士的坟墓是世界上最圣洁的地方,这里凝聚着生者的情结和爱念。”是啊,普通人到烈士坟墓边走一走,灵魂就会安定一些,也许他会想一想,通往自己坟墓的路有多远,该怎么走;也许他会明白,烈士的称谓是对活着的人而言的,一座烈士坟墓的影响力,不是由一个人或几个人来承受的,而应是由整个民族、整个人类来承受。

那些精神迷失、欲壑难填、欢乐不再的人,当面对一个只能从坟墓中获得激情、燃烧生命的底层女人时,他们看到的是对苦难、满足和幸福的全新诠释。他们与王小宁同悲同情,自觉跟随她进行精神扫墓,荡涤心灵,重新发现曾经失落的人性中的善与爱,给自己的灵魂找到了一个干净的安放地。

一个女人在她风华正茂的年纪,为一件事,熬过一个10年,又熬过一个10年。如今,第三个10年又开始了。她的生命中,有多少个10年?

我不由得一颤,一种痛楚蓦然遍布全身,我又想起了周涛的那句名言人一生只能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