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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图上

读者文摘 日期:2020-1-8

开始,他不知道自己喜欢地图,就像少年起初不知道自己中意酒或中意女人,总要等到第一次真正的遇见。地理课上,老师展开挂图,一种失血般的压力突然袭来,那毫无规则、无比繁复的线条,让他目光躲闪、浑身一阵阵发紧。

有一次,老师把小测验的试卷贴在教室后一一讲评,考题是画出中国的干线铁路图。他惊奇地发现,全班数他画得最好,整张弯曲交叉的铁路网路像是从纸上自动浮现,精确、优美。老师表扬了他。他也在心里表扬了自己,这一表扬,就像盖了个钢印的图章,他认为:他与地图,从此是不可分了。

地图,也跟酒或女人一样,一旦进去,便是没有穷尽。他买了一本红皮子的《中国地图册》,像吮吸一枚巨大而不规则的硬糖,他耐心、仔细地舔,一个省一个省地顺序来,察看河流的走向、湖泊的形状、铁道的蜿蜒其出神入化,似繁实简,永无雷同……彩色的地貌图上,他对海拔5000米以上的紫色表示虔诚的敬意,对6000米以下的深蓝,想象葬身海底的窒息。

为此,他找了一份在铁路上押运邮件的差事,在铁轨的哐哐哐声中,顺着地图上的铁路线来来往往,永远那么滑稽地摇摇晃晃,动荡、单调,并且收入微薄。可这样,与他所钟情的地图,好歹也有一些关系,不是吗?

我在火车上碰上他时,他已经在铁路线上跑了五年,消瘦,显得老,但有种特殊的光泽,大约平常很少碰到熟人,他主动地跟我闲扯,用投入而诚恳的语调,一直跟我聊地图。

“地图呢,其实是看不完的,并且看了也蛮容易忘的。”他有些忧虑地说,并仔细解释,从省、市到县到镇,到旅游景点,连一个小镇、一个农场,都有自己的地图。还有世界地图,每个洲的每个国家,每个国家的各个州、郡或地区。“所以,我蛮高兴的,总归有得看的,看不完的。”他喜滋滋的,像是藏好了一辈子的粮食。

“万一看完了呢,你才二十多岁!”火车外黑乎乎的,除了远处偶尔的灯火,没有任何标记,谈天中,他时常认真地停下来准确地报出火车经过的小镇的名字哪怕就是不往窗外看,他也能知道自己在线上的什么位置。他得意地指指脑袋:“我这里,有张很大很清楚的地图……就是哪一天真看完了也不怕。”他犹豫了一下,接着有些羞涩地宣称:“因为我会自己设计地图。”

这算什么,我不以为然:“地图怎么好乱画?那又不是房里的家具或晚上的菜谱,可以随心所欲!”

他摇摇头,东翻西翻找到一张纸,咬了一两秒钟嘴唇,很快地畫起来。

火车大声叹了一口气,到了某个小站,我伸出头去看,地面一小堆邮袋,地面两个接车员,火车上两个押车员,互相扔着邮件,夜色中,他们像是四个小小的机器人,一声不吭地配合。远处,有一些穿得鼓囊囊的旅客正往各个车厢口跑着挤着。不知为什么,在光照不足的站台,这两个小情景看得让人有些黯然神伤,令人联想到人生的许多离别与偶然。

重新坐到他身边,他大约刚刚画完,正盯着手中的图发愣。我拿过来一瞧,也同样愣住了:这凭空捏造的图,假得活像是真的!

他所画的,应当是个偏僻小县的城区图,政府机关、托儿所、牙医诊所、加油站、自来水公司、梅花公园、护城河、两座古桥、城外的山岗,还有弯曲的街巷,以及新修的绕城公路与运输码头,地图分布匀称合理,一应的设施与地貌皆煞有其事、详略得当。

我夸了几句,他却好像有种特别的悲伤似的,把地图要过去细看了很久,才恋恋不舍地把这张薄纸送给我,并非常郑重地叮嘱我。“可别扔了。每次画好一张图,我就觉得,世界上某个地方,正是这样存在的。这图不是我想象的,只是照那里的样子画出来而已。”

他的一个同伴听了大笑:“哼,别听他的!这样的图,在车上没事,他就一直画,都画了几千张了,难道都是真的?世界上都有那么些地方?扯淡!”

稍后我们一起吃夜宵,他的几个伙伴抱怨这份工作:

“每隔一天,跑一趟火车,把我老祖宗几辈子、子孙几代的计划都跑完了。等退休了,我永远不坐火车、永远不出门。”

“最可气的是,我现在不会正常睡觉了,就是睡在家里的床上,也总觉得像在火车上,哐里哐啷地响,在梦里东倒西歪地走。”

他不吭声,只小口小口地喝着酒,脸色像个孩子那样粉红了,这才摇着头也摇着杯子,慢悠悠地说:“在火车上,在床上,在家里,在街上,在商店里,其实在哪儿都一样,人永远都是在地图上,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从这条线到那条线,如此而已,移来移去,跟蚂蚁一样。所有人都一样,没什么好说的。所以,我偏就喜欢现在这样,我都不想下火车呢,真正走到静止的地面上,我会浑身都不舒服,比缺氧还难过呢!并且,你们想想,所有那些无聊的事情都来了,房东要涨房租、家里东西坏了、有人找你谈事情、老爹生病了、要哄女朋友、邻居在吵架以及一大堆过期报纸、网上太多太多的新闻……”

他不停地喝,大概有些醉了,手势与语调里带着一种梦境般的气息,又像是超然物外、拥有了最完整的自由,好像这节堆满邮包的车厢便是全世界的中心。时间轰然停止,距离永无远近,四季或冷热皆与此地无关,功名利禄、生老病死、爱恨情仇皆被排除在外。我被触动了,同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苦涩与剧痛,我知道,他所透露与表白的,真正是他与世界妥协和共处的方式,可是这是真的吗?这真的可以帮助他获得内心最深处的安详与宁静吗?

直到十年之后,重新得到关于他的消息、一个不算好的消息,我才明白:那个晚上,以及他手绘的那张伪造的地图,正好是这出小悲剧的一个暗示与象征。就像他曾经描述过的场景:一只极为纤弱的蚂蚁,在闪闪发亮的铁轨上,无穷无尽、没有终点地爬,它的整个人生,都在一张单薄的地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