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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恋加那利

读者文摘 日期:2020-1-31

1982年的葡萄牙里斯本,充满变数又给人希望。旧政权解体,新政党上台,修宪,改革,各种呼声,各色机会,使得地处欧洲大陆最西端的古老城市,吸引了各路人马,有人来参与变革,有人则来充当评论者和观察者。

比如,林荫道上走来的这个姑娘,她眉目俊美,乌发如云,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她叫皮拉尔·德尔里奥,26岁,西班牙国家电视台驻里斯本记者,女权运动的急先锋。

眼前,她就要去采访一位斗士,这人叫若泽·萨拉马戈。

萨拉马戈出身贫民,做过矿工、车工,后来成为作家。由于半个多世纪以来,葡萄牙一直处在独裁政府统治之下,民主便成为萨拉马戈矢志追求的东西。1970年,他加入共产党,为此离婚;1974年,葡共领导的“红色康乃馨”革命成功,他的生活渐趋正常。不料右翼势力获得了政权,于是禁欲成了他革命到底的标志。

皮拉尔来到一栋幽静的住所前,正要敲门,一个高瘦、目光深邃的男人用纸袋子提着一只死猫推门出来正是萨拉马戈。他说:“它死了,我得去把它埋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弯弯曲曲的街道,走向海边。皮拉尔刚刚看过他的新作《修道院纪事》,她喜欢小说里的爱情故事,胜过萨拉马戈隐藏在文字丛林里对现实和宗教的批判。

她问:“关于太阳吸引琥珀,琥珀吸引乙醚,乙醚吸引磁铁,磁铁吸引铁皮,铁皮大鸟能将人送上天的描写,就是你追求的人类大爱的传递吗?结尾你为什么要安排独手勇士和那位具有特异视力的姑娘死亡,难道他们奉献于人类就不能得到个人的幸福吗?您痛苦吗?不是指失去猫,而是禁欲!”

萨拉马戈回答:“小姐,你完全没看懂我的小说,我从不写爱情。我痛苦吗?当然,但是这痛苦不会多过灭除自由之政权下的数百万同胞。我所做皆因为我所爱,我无法甘愿为理想以命相搏的同时,去贪恋女人的怀抱。我远离女人和爱情,正是因为我无比热爱女人和爱情。”

皮拉尔回敬道:“难道我不是您热爱的女人中的一分子,仅仅因为我是西班牙人?”说完,她骄傲地转身离开。

1986年,葡萄牙完成“继续革命”,选出60年来首位文人总统,萨拉马戈欢欣鼓舞地出版了又一本重量级小说《石筏》,借此表达国家重建,首先是文化上重建的观念。他说葡萄牙和西班牙同属伊比利亚半岛,文化同宗,提出两国应该成为共同体的大胆设想。

皮拉尔想把这惊世之作,翻译成西班牙语推荐到自己的国家。此时的皮拉尔30岁,仍然孑然一身,在外国驻里斯本记者中以直言不讳着称。萨拉马戈同意将小说交予她翻译。

可是,皮拉尔依然锋芒毕露,翻译过程中对小说提出修改意见。她说:“一个男人真爱一个女人,不会将她抛于孤岛20年,两人一起奋斗的幸福,多过空耗生命的等待,这个女人如果坚信丈夫会回来,也一定会微笑生活,而不是让等待浸满泪水。您一直远离女人和爱情,却总在替她们发言,因此可笑。”

萨拉马戈对于一个译者居然敢动自己的作品,感到怒不可遏:“我说过我从不写爱情,你总是自以为是地以愚蠢的眼光来分析那些寓言细节!”

两人争执不下,萨拉马戈愤而剥夺了皮拉尔的翻译权。皮拉尔毫不示弱,尖锐地指出萨拉马戈男权思想严重,1970年,他之所以跟妻子离婚,并不是出于对她的保护,而是担心她成为他革命道路上的累赘。

“您的追求总凌驾于女人之上,您跟那些独裁者没什么两样!”

这次之后,皮拉尔发誓再也不跟萨拉马戈来往。但是没多久,萨拉马戈主动来电话了,他说:“我得承认,女人追逐爱情,男人追逐理想,这两者没什么贵贱之分!”

原来,萨拉马戈找专家审阅了皮拉尔留下的一部分翻译稿。专家评价说,她和他有着同样犀利、洗练的文风,不仅忠实于原着,更忠诚于正确的思想,她是一个优秀的译者。

没有什么比一个硬汉的认错更让人心碎的了,两人的关系大大地向前迈了一步。

《石筏》被顺利翻译成西班牙语出版。思想交锋带来的活力,让这部译作甚至超越了原着的价值。他们彼此折服,又互相吸引。1988年,萨拉马戈终于走下禁欲圣坛,跟比他小32岁的皮拉尔结婚。

此事在葡萄牙引起轩然大波,左翼人士指责萨拉马戈晚年变节,皮拉尔被视为西班牙艳女郎。萨拉马戈不得不回击说:“我体内还有荷尔蒙,这种叫激素的东西,让我成为共产党,也教我怎么做男人。”

1991年,萨拉马戈写出《耶稣基督福音》,这部小说激烈地批判教会。葡萄牙有90%以上的人信奉天主教,小说出版后,抗议不断,结果该书遭到政府的查禁。

萨拉马戈一向反对政府对文学作品进行审查,他怒不可遏地决定出走,目的地是西班牙外岛加那利。加那利位于大西洋深处,离最近的非洲陆地有300多公里,离西班牙国土有1200多公里,只有白沙、大海和蓝天。当时已经是电视主编的皮拉尔不忍放弃事业,并恼怒萨拉马戈总是以个人意愿为第一选择,她负气地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然而,毕竟她深爱着他,深知他对世界充满愤怒,是缘于他比谁都活得清醒。他说只有信仰虚无的人,才会去信上帝。他信共产党,追求公正和幸福,他出门从不揣钱包,但从早到晚都带着党员证。他将所有的稿费都用于公益,自己过着清教徒般的生活。

皮拉尔担心他独处孤岛不安全,便前去探望。飞机、海船,漫长的旅途后,她登上兰萨特岛。夕阳下,小石屋前,站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萨拉马戈正冲她微笑,似乎他们只是分别了一个上午。“如果坚信另一半会回来,就不要让等待浸满泪水,这是你教我的!”他说。

皮拉尔分外羞愧,多年前她关乎等待的浪漫描绘,如今居然是由丈夫来实现的。

此后,个性强悍、意志坚定的女权运动的支持者和实践者皮拉尔,成了女主人、女佣人、秘书,她牵着丈夫走路,搀扶他上楼,打理他生活中的一切。当她更深地走入丈夫的内心,深知他所思所想时,才认识到真正的女权并不是非要跟男人一争高下,而在于拥有更多知情自主的选择。

皮拉尔的转变,让萨拉马戈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犀利的文字经常穿过迷茫海雾,不断地刺向伊比利亚。

1995年,萨拉马戈的小说《失明症漫记》出版。故事讲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爆发了一种传染病,得病的人会失明,政府为遏制疾病蔓延,将所有的失明者关进精神病院。一个女人没有得病,为了照顾失明的丈夫,她谎称看不见也被关了进去。在那里,她看到失明者因为眼前黑了,心也变黑,以为人人都看不见,于是坏事干尽。

这本怪诞的小说,淋漓尽致地揭示了人性的善恶,指出目盲其实就是心盲的道理,在葡萄牙很快脱销。萨拉马戈以绝对的才气,赢回同胞的热爱和尊重。

1997年,75岁的萨拉马戈病危,生命像要掉落大海的夕阳,即将收敛光芒。皮拉尔要激活萨拉马戈的生命,让他活得更长。她知道,对于萨拉马戈来说,文字的拯救胜于医药。

整整一年,皮拉尔悉心照顾萨拉马戈,与此同时,她开始将《失明症漫记》翻译成西班牙语,还物色优秀的英、法、德文译者,将小说翻译成更多语种。她不辞辛苦地审阅这些译稿,无数个夜里,为追求贴切地表达小说原意,又尊重各种语言的独特之处而殚精竭虑。萨拉马戈让她不要那么辛苦,皮拉尔回答:“索菲亚将托尔斯泰3000页的《战争与和平》誊写7遍,相比之下,我能为你做的真不多!”

皮拉尔成功了,小说在欧亚和拉美地区出版并受到欢迎。

萨拉马戈逐渐恢复,1998年,他前往法兰克福参加书展时突然接到电话,被告知他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理由是:“由于他那极富想象力、同情心和颇具反讽意味的作品,我们得以反复重温那一段难以捉摸的历史。”

得知喜讯后,萨拉马戈没有飞回葡萄牙尽管那里正在欢庆他们国家诞生的第一个诺贝尔奖而是直接飞回加那利群岛的家里,跟皮拉尔度过了属于自己的狂欢节。他向妻子举杯致谢,说:“你是最好的译者,最好的批判者,是你挖掘了我,你就是我的创造力!”

获奖后的萨拉马戈,依然保持着每两年一部小说的高产:1998年《所有名字》,2000年《洞穴》,2002年《双重人》,2004年《清醒漫记》等等,2008年的《象之旅》还给了读者一个巨大的惊喜。2009年,他几乎只能在轮椅上度日,还出版了小说《该隐》。所以有评论者说,萨拉马戈真正的小说创作,是从60岁开始的。

2007年,85岁的萨拉马戈陪同皮拉尔回西班牙参加岳母的葬礼。他这样送别比自己还小的岳母:“每个人的死都是上帝的死,人死完了,上帝也就不存在了!”萨拉马戈意识到他也即将和自己的上帝同归于尽,表现出少有的却是十分幽默的面对死亡的浪漫,他要和皮拉尔举行一场婚礼。

于是,一场没有任何宗教色彩的婚礼,在亲友的簇拥下举行。曾经的怒汉,孱弱得像个孩子,皮拉尔深情地拥抱着丈夫,成为他强大的支撑。

2010年6月18日,萨拉马戈的生命终于像油灯一样燃尽。消息传来,葡萄牙空军飞机飞往加那利,接回自我流放后再也没有踏上故土的大师,并给予其国葬的厚遇。随后老人的骨灰一半留在祖国,另一半则被送回海岛,葬在一棵橄榄树下。

如今,在加那利的橄榄树下,皮拉尔延续着丈夫未竟的事业。2012年,经她搜集整理,萨拉马戈佚失59年的小说《天窗》出版,随后在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全面推出。她还创立了以萨拉马戈名字命名的基金,并亲自打理。这个从不写爱情的男人,因为遇上一个执著奉献于爱情的妻子,而在身后留下了动人的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