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读者文摘 / 无雪的冬天是寂寞的

无雪的冬天是寂寞的

读者文摘 日期:2020-9-18

寂寞的是小孩,他们只能望着爷爷的满头白发,想象大雪飘飘的时光,想象在雪地上奔跑的情景,想象童话里积雪的小木屋,想象他们从没有见过的雪人的样子。

寂寞的是中学生,他们无法理解“燕山雪花大如席”,这夸张来自怎样的现场和意象?他们徒然羡慕着李白,行走在白茫茫的唐朝,吟着这白茫茫的诗;那场大雪在诗里保存了千年,至今仍在课本里飘。而他们只能面对苍白的墙壁,用苍白的想象,填写这苍白的作业。

寂寞的是恋人,除了矫情的咖啡屋和煽情的歌舞厅,他们没有更好的去处,他们不曾在雪野里留下两行神秘的如同在梦境里延伸的脚印,他们不曾为自己的初恋塑造一个憨态可掬的偶像那被世世代代的青春热爱着的雪人,他们是无缘见上一面了。没有诗意的浪漫和铺垫,没有白雪的映照和见证,初恋,昨天下午刚刚开始的初恋,今天上午很快就进入了灰色的、平铺直叙的婚姻程序。

寂寞的是诗人,他们的语言是如此干枯,小雪这一天没有一片雪,大雪这一天没有一片雪,去年没有一片雪,今年没有一片雪。他们在内心刮起一次次风暴,他们在纸上制造了一场又一场落雪。然而,诗之外,无雪;雪之外,无诗。他们的所谓雪,不过是对雪的缅怀;他们的所谓诗,不过是对诗的悼念。一个无雪的世界,是失去贞操的世界,是失去诗意的世界。雪死了,诗死了,如今的所谓诗,只是写给诗的悼词。

寂寞的是那个在灰色的路上散步的人,可以断定他的路上不会有奇迹出现,不会有奇遇出现,他不可能与诗邂逅,不可能与他期待的某个梦一样的情节邂逅。他的不远处,一只狗也在散步,他看见狗的时候,狗也看见了他。那狗看了他一眼,无趣地走开了;他看了狗一眼,也无趣地走开了。他们都没有从对方身上看见冬天的生动景象,他们都没有经历过脱胎换骨的严寒的洗礼,他们都用灰色的外套包裹着灰色的陈旧的灵魂。他们都不能用自己身上的纯粹光芒照亮对方的眼睛和心。他们只能用大致相同的灰色款待对方,实际上是冷落对方。他们互相让对方失望。于是他们急忙走开,继续在灰的路上丈量寂寞的长度。

寂寞的是那位深陷于往事的老人,他蜷缩在记忆的棉袄里,偶尔抬起`头看看近处和远处,又很快收回目光,除了镜子里自己的白发,这个冬天没有别的白色,唤起他对于往昔的纯洁回忆。而多年前结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白雪的恋人,早已死去,他只能在某片云上想象那纯真的面容。

寂寞的是那位正在赶路的中年人,他从许多年前那个无雪的冬天起程,穿越许多荒滩和市井,走过许多平淡无味的大路和坦途,他一点也不羡慕一路顺风直奔目的地的所谓成功者,那样的成功太没有意思了。他实在渴望在某个早晨醒来,忽然发现:大雪已经封山!世界变成一封密封的信,尚无人拆阅,就等他拆阅。他在大雪里行走,就象在一个巨大秘密里行走,他也变成了秘密中的一个秘密。他多么希望在这白茫茫里迷一次路,就那么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却发现又走回起点,从洁白出发,又走回洁白,这样的迷路该是多么美好?然而,如今想迷一次路都已成了奢望,起点和终点都被提前确定,程序和步骤都一目了然。但是,他仍然在心里酿造云酿造雾,最终想酿造一场雪,让大雪封山的壮丽困境出现在人生的中途,在被白雪封存的宇宙里,他迷失,是在纯洁里迷失;他徘徊,是在纯洁里徘徊;他跌倒,是在纯洁里跌倒;他晕眩,是在纯洁里晕眩。总之,在这壮丽的困境里,无论怎样的遭遇都是心灵乐意接受的。于是,他在寂寞单调的长旅,期待着一场大雪。

寂寞的是那放风筝的人,他抛出长长的线,试图派遣风筝在朦胧的远空搜索一点什么东西,结果除了收集了大量的尘埃,别的一无所获。当风筝从天上一头栽下来,象升空失败不得不迫降的宇航员一样委屈地匍倒在他的面前,他和它都无话可说。他缓缓收起了线,冬天貌似有着长长的线索,连接着无穷的悬念,其实,悬念都是你的自做多情,那线索后面实则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寂寞的是那个牧师,他用嘶哑的嗓子反复祈祷的天堂始终不肯出现,他越来越难以找到形象的比喻来诠释纯真的教义,如今很少有自天而降的雪花款款飘上经文的关键段落,以加强神圣的感染力。世界的圣洁是由伟大的白雪塑造的,灵魂的圣洁是由伟大的信仰塑造的。白雪死了,世界何以重现圣洁?信仰死了,灵魂何以重归圣洁?我在那个灰蒙蒙的礼拜日,穿过满街的叫卖声和垃圾堆,走进灰蒙蒙的教堂,恰好遇见那牧师,我感觉这里的神圣感已所剩不多,唯一令我感到神圣的,是牧师头上那稀疏的白发。

寂寞的是那个沉思的人,他的思绪时而深达海底,与鱼鳖同游;时而高接苍冥,与天神共舞。然而他无力设计一缕风,无力改变一片云,无力制造一片雪,无力从错别字和病句拼凑的畅销书里打捞出真理的身影,无力使那憔悴的远山出现一抹灵感的白光。他深陷于对自己的绝望里,如同海,深陷于自己的苦涩里,而那深夜出海的船,却把这苦闷的海看作辽阔的希望,海,于是陷入更深的寂寞和忧郁。

寂寞的是那个哲学家,他的哲学除了拯救这一页页无所事事的白纸,其实连他自己也不能拯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乌鸦更深刻的哲学家了,在白雪飘飘的年代,乌鸦曾经发出不祥的预言。然而最终不得不告别一再误解它们的人类,转身失踪于黑夜。没有先知的提醒,没有圣者的感召,没有纠偏的声音,没有校正的语法,世界在纸醉金迷、自娱自乐里疯狂堕落。没有乌鸦的世界,其实是没有哲学的世界。现在,哲学家面对着没有哲学也不需要哲学的世界,他忽然想起了乌鸦在雪野鸣叫的古典时光。只有白雪与乌鸦能拯救世界他忽然想到;然而,怎样唤回乌鸦,又怎样复活白雪?他在他的哲学里迷茫了,也许,他必须经历漫长的迷茫,才能真正走进哲学,才能找到失踪的乌鸦和白雪。

寂寞的是那位气象学家,他不能原谅自己,怎么看着看着,就眼睁睁看丢了两个古老的节令小雪与大雪?他不能原谅自己,看了一辈子的气象,除了令人沮丧的恶劣气象越来越多,怎么竟然再也看不见那伟大的气象,纷纷扬扬的雪的气象?那壮丽的气象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寂寞的是我,我站在童年曾经走过的小路上,回想着:很久以前,在白茫茫的原野,一个移动的影子,一点点大起来,终于看见了那蓝头巾,终于看见了那冒着热气的通红的脸,终于看见了从雪的远方朝我走来的母亲,仿佛从天国走来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