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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心里的他乡

读者文摘 日期:2023-3-13

母亲坐在一个土堆上,看着对面的山,在山的另一边住着他年迈的父亲我的姥爷,她并不知道,他已经住进土里两年了。

母亲的记忆还定格在一年多前与姥爷会面的那个秋天。早几年,她得了脑溢血,从此,只有半个身子能活动,她不愿意让姥爷看见自己的样子,担心姥爷心里难受。所有的人一起瞒骗着姥爷,告诉他,母亲不在家,去了外省。后来,有人说漏了嘴,那人说看到姥爷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没有难过,竟然还表现出丝丝欣喜。他们都说他可能老糊涂了,可我能够理解。姥爷一生坎坷,痛失过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婿,一个孙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他已经尝尽。这样一个老人在不见女儿的几年里,心里翻滚着各种猜测。他的女儿虽然身患疾病,但是比他想过的最坏的结果还要好一些。所以,才会出现那样的表情。

母亲不知道跨过了多大的心理障碍才同意见姥爷。在老屋里,父女俩终于见面,许久,姥爷颤抖着嘴唇说,这么久,你怎么不回家?满屋子人都落了泪。姥爷怎么能不心疼,他一直握着母亲不能动弹的右手,期望用浓烈的父爱将这只手连着的半个身子唤醒。

母亲后来回忆她刚出嫁的那些年。姥姥、姥爷担心她吃穿不够,总来家里看她,有时拿了鸡蛋,又偷偷往鸡蛋下边藏几块钱。在集市上看到我们村子里的人,也要赶紧上前打听打听。有一年,农忙时节,姥姥梦见母亲在她面前哭,非要姥爷放下手里的农活到我们村子里看一看。姥爷跑了好几十里地的山路,到了村外遇到我们村放羊的人,确定我们家没什么事情,就转身回去了。

母亲与我之间还可以通电话,可是姥爷那里没有电话,他们之间的联络只能凭着心里的想念。姥爷去世的消息,大家都没敢告诉母亲,怕她难过,更怕她好不容易控制住的血压。

姥爷去了,这村庄少了一个人的牵挂,母亲少了一个深爱她的人,她怎么可能意识不到,她只是不敢说出口。去年冬天,她一定要父亲把新出的两棵白菜给姥爷送去。其实她哪里是想让父亲真的送白菜,她不过是验证心里的猜想。当她得知姥爷已经去世以后,却出奇的平静。父亲早已准备好的降压药并没有派上用场,却看到母亲一个人拄着拐杖出了院子,去了马路沿上,她在那里久久看着对面那座山。

我想起五年前,父母坐火车穿越千里来唐山参加我的婚礼。早晨,我在车站接他们,他们一出站,先看了头顶的太阳,接着像街道种植的哪种花朵,人们的语言如何,以及我婚礼当天从市区到婆婆所在的村庄,一路的野草与风景,遇到的人,这一切都成为他们日后惦念的元素。甚至每天都要看一下这里的天气预报,在忽然变冷或者忽然变热的时候,一定要打来电话提醒。他们心里装着的异乡,就是女儿从此要生活一生的地方。

我和母亲,作为女性,必然会远嫁到他乡,像一朵蒲公英一样,在另外的地方扎下根。同时,这个地方也在父母的心里扎根。于是,我们的村庄,除了村里人之外,还被一堆异乡人所惦念,一座城市,还被与这城市之外的亲人所惦念,这种惦念形成看不见的最温暖的网络,被隐形安置在某个角度。

虽然他们顺从我的心愿,让我选择了远嫁他乡,但是父母每天都在努力与我所在的城市产生一种关联,好像那样就会离我更近一些。

我感受着父母心里的“他乡”在他们的生活里不断扩张,逐渐成为他们生活的大部分。所以,我必须每年带着丈夫、儿子回家,必须隔两天就让他们听到自己的声音。为此,我在春天就嘱咐父亲,一定多种玉米棒子和南瓜,那时,女儿女婿都会回到他们身边,把所有庄稼收回院子。母亲也总在电话那头数着日历,并且说棒子种上了,棒子苗齐腰了,棒子就要熟了……,这竟然成了我们多年不变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