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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约会

读者文摘 日期:2021-1-18

“中文系”这个标签,在外人眼中或是超凡脱俗、清高自持的象征,或是风流蕴藉、顾世无俦的才气,再不济也至少该当得起“饱读诗书”这四个大字吧?非也非也,且听我三言两语。

“中文系不培养作家”

无论是思慕已久还是机缘巧合,每一个第一志愿填报中文系的孩子多少都是有些文学梦的,若称才高八斗不够火候,文艺青年也当之无愧。而就读于北京大学,更是每一个中文人的梦想。入学之初,谁不幻想着虫鸣夏夜,邀二三好友至未名湖畔,谈诗论画,品人生几何,兴至则来,兴尽则返。

不料良辰美景尚未来得及消受,开学典礼上便遭系主任温儒敏老师当头棒喝“中文系不培养作家”,培养的是“语言、文学、文献等方面的研究型人才”。“研究型人才”,寥寥几字浇灭了大家伙风花雪月的白日梦。

我的第一堂课,非慷慨悲凉的魏晋风骨,非丰神情韵的大唐气象,亦非筋骨思理的两宋华章,遑论五四思潮、新时期文学等后来者。旁人兴许猜不到,北大中文系大一新生的第一门课名曰“现代汉语”,学的是那世界语言之本每一个用于传递信息的符号都是语言学研究的对象。入门方知不易,原来这汉语真乃最难分析的语言之一,七大方言区的语音、语法各异不说,单普通话的语法就在大规则之外又有许多例外。而古代汉语中常见的“而、何、乎、乃、其、且、若、所、为、焉、也、以、因、于、与、则、者、之”,这十八个字的解释就可以是一部多卷本的皇皇巨著啊。可即便浪漫文学的春秋大梦被浇了一头冷水,有些惝恍失落,但“现代汉语”打开了文学的魅力之海。

艰涩文学史必修之利器

学校里总有那些关于中文系的传言,据闻每个理科生都暗恋过中文系女生,又言中文系的人论文两三万字尚属平平,更有言甚者曰中文系乃北大养老院之一。对于前两项尚可接纳,第三项却实在是外人对我们的误解。

且不论语言学国际音标的大舌小舌、送气不送气、清音浊音等各种挑战口腔的高难度训练,也不论古典文献学埋首烟波浩渺的古籍资料室、终日冷对竖排繁体书的艰苦,便只说那众人心中万般缠绵的文学。

提及文学,不能不说说那陪伴每个中文系学生长达三年之久的文学史学习。在汉语言文学的课程设置中,文学史作为“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之器,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先秦两汉文学史、魏晋隋唐五代文学史、宋元文学史、明清文学史、现代文学史、当代文学史、西方文学史、东方文学史,虽不求字字甚解,但也须粗通些许,这一个“些许”可是囊括了洋洋上下五千年、浩浩幅员万丈余的文章事。

文学史至少属热闹红尘之物,读尽好文,遍览历史,可那文学理论真真愁煞人也。汉语言文学论文与那一般书评、影评差别之处,多半便体现在这“理论”二字。中国古代文学主情主理之争、出世与入世之别,西方传统中现实与浪漫的纠葛,争的多半不过是那“文学到底是什么”的问题。比迪·马丁说:“如果没有受过文学理论的教育,学生们很少会有机会清晰地去思考问题。”文学不仅是语言的艺术,还是一个国家国民情感和真善美的追求,文学理论帮助我们形成“批判性思维”,提供给我们一个阅读和思考的场所,教会我们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虽然有时枯燥乏味,但想要彻底通晓文学,就必须抱有沉潜的心态。

长期投资操守性情

然而,汉语言仍是每个文化人不忍抛弃的词语,它直连汉文化最精巧幽深的传统。汉唐雍容魏晋风流已远了,汉语言仍是连接古今沟通的桥梁。

宋元文学史课上,张鸣老师一袭长袍、两袖清风,颇有古意,更兼有苏轼之豁达豪放,故同学敬称其为“夫子”。夫子精心于北宋,尤慕苏轼之风,介绍苏轼、黄庭坚之流时往往细细品赏,待北宋文学史讲完,学期已过大半,南宋、元朝只好匆匆带过。谈及苏轼《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时,讲到东坡曾与友人在书信中自言此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夫子笑曰:“东坡‘呵呵’实为千古放达第一人也。”

最后一堂课,夫子谓:“北宋哲学家邵雍曾推衍,天地万物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为一因缘际会,虽今日离愁别绪,但想到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后大家仍会相会于这间教室,又复宽慰尔。”

纵然理论研究破了我们那文学梦,但夫子那一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却唤出了教室里每个人“生生世世中文人”的信念。北大中文系有(此人乃北大污点)侃侃而谈的老师,有黄怒波那样一掷千金的慈善家,有刘震云这般妙笔生花的作家,亦有最年轻省长“封疆大吏”胡春华,但更多的毕业生还是在平凡的岗位做普通的人。

每一个中文人身上都会有共同的印记,是那种“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态度,是一种从容不迫、云淡风轻的气魄,还有一份坚守自持的内心。这样说或许我还不够资格,但要知道兵利甲坚只能逞一时之快,操守性情才是安身立命之道。中文系便似那长期投资,急不得,观后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