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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一些卑微的物种敬礼

读者文摘 日期:2020-1-12

家里养了兰花、文竹、万年青、南山竹等花木。我以养花弄草的方式与自然草木保持一种密切的关系。单身的时候,有一年暑期我回老家探亲20天。南方的夏天气温高,如果没有充沛的水分,它们势必会干枯。为了防止这些花草干死,回家前我给它们浇足了水,并且把每一盆花都放在盛满水的盆里。

探亲假期满后,回到南方的住所,一进门来不及整理行李,我就迫不及待地看花,南山竹盆景已经死了,花盆里的土表面裂了缝,一片片卷起来,就像田野里被烈日暴晒的泥片。原先层次分明的竹叶一片片掉了下来,有的发黑,有的发黄,竹枝已经干枯了,看上去像极了病床上骨瘦如柴的重症病人。这让我很难过。一株植物的枯萎如同诤友的远逝,斯人不在,枯枝依旧,心,因此未免悲凉。

尽管离家前,我打开了窗子的一道缝隙,但盆景还是枯萎。我知道,这是因为室内通风不足导致的结果。

南方进入雨季后,我把枯萎的南山竹盆景搬到了阳台上,期待它能爆出新芽。一星期后,我忽然发现阳台角落的盆景里长出一簇簇碧绿的草,这让我很震撼。大自然神奇的力量无所不在,一阵大风让这些远方的草种像鸟一样飞翔,偶然栖息在我阳台上的花盆里,然后静默生长。只要有一滴雨水,一片湿润的泥土,倔强的它们不放弃哪怕任何一次与雨水亲吻、与泥土拥抱的机会,然后迅速扎根。

这是多么凶险艰难的历程啊。我住在6楼,几十米的高空,任何一股大风,都有可能把这些种子吹向远方,落在坚硬的水泥楼板上,丧失扎根繁殖的机会;任何一种鸟群都有机会把它们当做腹中美食,饱餐一顿;任何一场大雨都有可能把它们冲刷到城市的下水道,流向远方的河流、湖泊;甚至在它们即将落入花盆的时候,大风稍微改变风向,就会让它们生长的希望化为灰烬。

可它们还是稳稳地落在了我阳台上的花盆里,长成高空中不起眼的风景。生命充满了变数,岁月以无常的形式呈现人生最残酷的一面。在时间无垠的荒野里,在岁月无尽的变迁中,在造化的种种无常变数中,它们的根须深入泥土,生长、开花、结籽。

这是怎样艰辛的过程啊。这的确令人震撼,我向这一簇簇高空中的植物鞠躬、致敬。

它们没有苍松坚挺、锐利的根须可以植入坚硬的岩石层;没有翠柏那样伟岸遒劲的身姿,成为人们颂典时的吟唱;没有水杉那样稳固、高大的躯干,成为人们仰望的高度。它们,仅仅是一些不起眼的种子,凭着原始的生殖力量,历尽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难万阻找到了一方面积有限的土壤,卸载它们生长的信念。我也曾在上下班的路上驻足,向一棵梧桐树注目敬礼。

梧桐树的根部被水泥和瓷片砌筑的花池围拢,或许是它们被囚禁的太久了,不断生长的根须不安于这种现代文明的驯服,它们不愿循规蹈矩,成为人工培育的风景。野性的力量,张扬的美感需要肆意的挥洒。我看到牢固的花池被粗大如胳膊的梧桐树根胀破了,被树根胀破的花池,瓷砖掉落,水泥、沙石成为碎渣。梧桐树的根裸露在外面,一枝枝新生的细小枝干在花池的裂缝那里,探出头蓬勃地生长。那些葱茏翠绿的叶子是一双双眼睛吧?是时间的眼睛,生命的眼睛,不安于被改造、驯化的眼睛,穿透尘世的壁垒,成为无人注目的地方最美的景致。这是多么撼人心魄又令人感动敬佩的事情啊。

柔韧的树根是软的,水泥沙石是硬的。我在想,无论落在我花盆里的草种,还是冲破街心花池的树根,在生存的樊笼里,它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秉承着生命不息的信仰,经受着岁月变迁中无常风雨的洗练。默默地在地下扎根,随遇而安,有时能屈能伸,有时不屈不挠,不仰仗外界的恩惠,不关注是否有多彩的赞美,孤单地、寂寞地超然物外,慧通天地,通灵日月,或粗犷,或秀美,坦露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博大、坚韧的胸怀。

这是信仰的力量,是天底下最美的风景,在我致敬的目光里。

我向这些卑微的物种致以最崇高的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