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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弦断音消,一声长叹

读者文摘 日期:2019-6-2

江南的箫音,梅子雨一样,缠缠绵绵,缥缈隐约。江南的天空,青花瓷一般,泛着淡淡的蓝光,青翠明亮。一个人走了,一身青袍,一片白帆,飘然远行。

1

他是罗隐,是唐诗中的一只孤鹜,却在一个少女的心中,夜夜拍翅,夜夜长鸣。

那个少女,名叫云英。她不是富贵人家的女儿,而是一个歌妓。唐代是一个诗歌遍地、平仄随口而出的年代,每一个读书人,翰墨一挥,保不定就是一首传诵人口流传后世的名诗。因此,混迹在文人圈中的歌妓也是诗词满腹咳金吐玉之人。浔阳江头,一曲琵琶,断尽人肠。酒席宴前,红牙拍板,故意唱错,让诗人回首张望。

那一晚,在江南的月夜里,在那只船上,于一盏灯火下,面对着一个落魄倔强的书生,云英坐下,温婉如六月西湖的一朵荷,袅袅娜娜。面对这个风尘仆仆的书生,面对这个“貌古而陋”的读书人,她的琴声响了,细细的,如一丝丝花雨,洒在干涸的心田上;如一片白白的月光,抚摸在打皱的灵魂上。

头上,是清凌凌的一轮满月。面前,是一轮洁净的满月。就连琴声,也如一地月光,照亮着一颗疲累的心,抚慰着一个愤世嫉俗的灵魂。

她用琴声抚慰着他,不为别的,只因“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江湖上的一粒飘萍。

2

他走了,挥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在瓷光如洗的江南天光水色中,越走越远,走向天边。身后传来一声声隐约的询问:“秀才何名?匆匆来去为了何事?”远远地,天尽头,一声回答传来:“布衣罗隐,上京赶考!”那个清脆的声音随之再次传来:“记住,我叫云英。”

然后,黑点消失,消失在天水的尽头,终于不见。江上数峰青,有琴声传来,缭绕一线,是云英的。这一刻,她不知是弹奏为人践行的独曲,还是诉说着一声声细细的叮咛。

第一次,她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罗隐,见到了这位“名震天下,王公大夫多为所薄”的书生,不帅,可他的诗,已深深地沁入到一个少女的心里。他的倔强,他掩不住的书卷气,已经深深印入一个少女的记忆中。

从这一天起,云英就漂流在江边。明月升起时,晨曦沁白时,烟波江上,一声琴音,一缕歌音,摇曳而起,让舟子回首,令行人驻足。她等着他,她相信他会回来的。她只想再见他一次,轻轻问一句:“秀才,别来可好?”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江南会老,芦苇会老,天空的那一轮月也会变老。唯一不老的,只有思念,就如江边的苇絮,随风飘飞,漫天漫地,在夕阳下白中染红,悠悠不尽。

十年中,罗隐就是一个故事,经江上来往客子的叙说,更加跌宕,更加传奇。

他一袭青衫,一支竹管笔,去了长安,去了那个大唐最辉煌的地方,多次进入科场,却失意而退。然后白衣一袭,走出考场,漂流京城,以期下次科考,一举中的。

春江雨夜,她孤灯独对,黯然神伤,为自己,也为自己等待的那个人。落日楼头,她水袖轻倚,望尽天涯,泪水悄然滑下。她担心他,一个“诗名于天下,尤长于咏史”者,心高气傲,屡遭打击。她担心,不知他科场跌宕,心里是何等的煎熬。她甚至担心,天冷了,他有换季衣服吗?天热了,他还是那件长衫吗?

3

十年后的一天,一只船回来了。罗隐终于放弃了科举,他改变了方向,不再向那个一黑到底的朝廷求官。他醒了,他接受了一个老太太的建议:“秀才何事迷甚焉,且天下皆知罗隐,何须一第然后为得哉?”他大梦一场,悚然一惊。

他想到另一个人,当时的魏博节度使,被封为邺王的罗绍威。既然姓罗,五百年前可能是一家,为什么不去拜望一下?罗隐知道自己的价值,知道自己在文人中的地位,知道笔杆子的力量,他给罗绍威去了一封信,信内直截了当道,叔叔落魄了,侄儿你得帮一把。

罗绍威手下人一听,剑气纵横,怒火冲天:“罗隐一布衣耳,敢侄视大王其可乎?”大家纷纷建议,斩了那厮。罗绍威摇头。他比朝廷聪明,认识到舆论的力量,认识到知识的作用,说罗隐“今惠然肯顾,其何以胜?得在侄行为幸矣”。也就是说,罗隐名满天下,来自己这儿,是看得起自己。自己能当他的侄子,是幸运。

然后,他带着仪仗队出城相迎。他给罗隐一份厚礼,“赠以百万,他物称足”。罗绍威很尽一个侄子的责任,听说罗隐要回江南,特意写信给吴越王钱镠,说罗隐是自己叔父,请给予任用。罗隐带着这些东西,带着那张推荐信,作别罗绍威,去了。

罗隐的船,走向江南,走向“落日五湖香”的江南,走向“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江南。

江南,有一朵最美最白的莲,在为他而开。

4

不知那是一个早晨,还是一个黄昏,不知那是一个“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晴日,还是一个“从风洒客衣”的雨天,只知,一只船从天际而来。

一个消息,在江南儿女的口中传扬开来,罗隐回来了,诗人罗隐回来了。那一刻,一定是云英最幸福的时刻,是她最阳光灿烂的日子。这点,江上清风知道,天空明月知道,日落黄昏的雾霭知道,北来南往的大雁知道。十年,整整十年。他回来了,与十年前一样,还是有了一些变化?是多了花发,还是青葱依旧?是倔强如初,还是已经改变?他还记得我吗?还记得当年离别时的情景吗?

她发髻高挽,插一枝簪子,流苏如水。她穿着红白衫子,葱绿裙子,是的,她是一朵荷花。所有的荷花都为初夏而开,而她,为他而开,而美,一尘不染。十年如此,须臾不变。

船来了,她的琴声响起,如雨,如纱,如一地的月光照在花上。他看见了她。她也看见了他,他仍布衣一袭,一如过去。她停下琴,慢慢站起来,颤声道:“秀才,你……仍是布衣?”

他点点头,一如过去。她想说,江南多好,别把那些浮名放在心上。可是,这些,都用不着说,没有时间了。

他送了她一首诗,挥挥手,走了。船儿越走越远,一直走向遥远,走向落日的天边,一如来时一样,成为一个黑点,最后不见了。罗隐去了钱镠那儿,送上罗绍威的书信,然后做官,开始做钱塘县令、镇海军节度掌书记、节度判官等,最后做到给事中。

而那个痴等十年的女子,那个名叫云英的女子,拿着一首诗,上写: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她流着泪,轻轻说,罗君,我从没嫌弃过你啊!可是,谁能听到?

风起,苇絮飞扬,飘然如雪。何处琴声一响,“叮铮”一声,弦断音消。只有一声长叹,半入江风半入云,缥缈无影了。后来,云英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只有一首诗,在历史深处传唱着,叹息着,直到永远。